白玉瓶
俗話說,人老了,就會變得多愁善感,二十歲那年,我走在街上,聽到一個賣藝的說這話,順手抽出腰間盛酒的白玉瓶潑了他一身。想到這兒,我覺得自己笑了,笑自己還真是那個浪蕩白玉公子。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華白玉,就該是個活得像流云一樣的人,不求皇圖霸業,不貪功名利祿。咦?這話怎么聽的如此耳熟,好像多年前有人說過,可是我老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我現在,只喜歡坐在山莊的桃花林下,品著從各地弄來的玉液仙酒,然后,陪著那只鳥說話。
那不是只普通的鳥,它的品種,叫赫皇鷹,多傲氣的名字,就像當年它真正的主人一樣。如今,我快死了,它也快死了,不過在變成真正的云彩前,我要把二十年前那些我痛恨的人,痛恨的事統統想起來。因為他們,是我華白玉唯一愿意記得的。
二十年前,立業八百年的大赫王朝在歷經五十年的動蕩后分崩離析。亂臣沙王翦峨帶兵沖進王都兗京,殺掉赫皇稱帝。燕王穆姜和翰王烏封當即下達了討翦檄文,向兗京進發。而我的師兄,就是燕王穆姜。
翦峨稱帝的消息傳到北邊的燕王都狄襄時,他正在一間小酒館里為我接風。一身繡工繁復的烏色夔龍紋棉袍,狹長的桃花眼在我身上反復打量,細軟的深紫色長發隨意扎結散落在肩側,看上去,就像一個取向不明的妖人。“大哥,要說第一次見你的人,怎么相信你就是四征北胡,豪氣爽朗又殺人不眨眼的燕王啊,我在山莊里聽著世人對你傳來評去,還以為你變成了個英武,且強健,皮膚黝黑,嗯……粗聲粗氣的鐵骨梟雄,不想今日一見,哎,老樣子。”
“哼”他低低一笑,“你不也是,依舊不著調嗎?”
“好了,話說回來,你聲討翦峨犯上作亂,自己卻穿著赫朝貴族的禁色衣服,難道,也要自立?”
“什么禁色不禁色,我穆姜生來紫發紫眸,天命王者!況且赫朝已成強弩之末,留之作何?”
“那翦峨這個兄弟,你也必欲置之死地了?”
“兄弟?”他笑得又陰柔又高深,“兄弟在王位面前,都不是兄弟了。”周身皇者之風一出,酒館內的喧嘩聲頓時消匿無蹤,冷清下來。他不屑的一瞥,長眸光華流轉:“提起禁色,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近來與一個人達成了筆交易,我幫她保護族人,她幫我把攻打兗京的損失降到最低。現在看來,接她到狄襄城,非你白玉公子莫屬了。”
“禁色?是什么人?”
“青綾。”簡短兩字,卻讓我一下來了興致。
“就是那個兩大貴族的孽種?”
“不錯。”他唇際一抹笑意,志得意滿。
青蛾眉
赫朝立業之初,赫皇以青白紫烏四禁色賜封四大貴族。而四種禁色代表了四種蠱毒,被赫皇種植在貴族身上,兩兩相遇即毒發,以嚴禁通婚。青綾的父親青藺卻愛上了白家小姐,引來皇族貴族的并力追殺。逃亡中生下了名叫青綾的孩子。青藺為孩子引蠱喪命,白家小姐把女兒養到三歲后,便將其交給一個山中高人,隨夫君而去。而這個生來體弱多病的小女孩,學得一身絕藝,躲過層層追殺,要幫師父復國。不想師父早死,她便成了各路梟雄爭奪的謀士。三年前,十六歲的她助翰王烏封的父親烏舟剿滅了南蠻十萬雄兵,使烏氏一舉與翦峨和穆姜三足鼎立,如今這個人要和我師兄交易了,有意思。
我沿著襄兗官道一路南下與青綾會面。穆姜如此看好我,因為我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輕功第二。兩日后,微雨淺霧,有桃花夭夭。我在一家酒樓里見到了青綾。靠近兗京的中州之地,不比北國嚴寒,簇簇桃花壓著枝杈伸進窗榭,似不勝酒力般搖搖晃晃。紗帳倏爾珠翠迭鳴,一人青藍色衣袍,猶戴半張面具,薄唇揚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淡然落座。
“青綾小姐?”
“在下久仰白玉公子。”寒暄之際,一陣清風陡起,窗榭上桃花紛紛而下,含羞帶露,盡數向那一人撲去,真可謂拂了一身還滿。她戲謔開口:“青某近日命犯桃花可不好。”
巡酒過后,即刻啟程。見她只身一人,不禁問道:“小姐師父的族人呢?”“想來燕王已經安頓好他們了。”“那敢問小姐與師兄的交易……”“我請他幫我保下在翦峨手里的族人。”初見卿時,唯覺青衣翩躚,張弛自如。
斜日沉沉,距狄襄數百里的官道上,木門與鎖鏈響聲隆隆。我抽出腰間掛的酒囊飲了一口,正欲調頭尋家客棧,卻聽得前方一陣陰柔但穿透力極強的冷嘲:“剛說你不是個酒囊飯袋,現下就丟起我的人來。”赫然是穆姜器宇軒昂靜坐于他的西域寶駒上,身后十名甲士橫一排開,自己卻一身層疊有致的文士打扮,流蘇佩環,好不風流。身前女子微一欠身,眉目淡淡:“小女子見過燕王。”未得回敬之時,但見騎上之人如紫氣東來席卷而至,落定在她身邊,手中竟握著一支淬毒袖箭,他冷笑:“赫朝國將不國,皇衛居然有工夫殺人?”一圈黑衣刺客轉眼圍堵而至,穆姜執起青色袍袖,丟下一句:“師弟,這幾個宵小就靠你了。”翩然飛升,留下一圈皇衛,十名甲士和堂堂白玉公子目瞪口呆。
后來,我聽青綾說,那日穆姜帶她以輕功脫離百余名皇衛的連環截殺,途中穿過一片桃花林,他突然說:“本王生平倒是頭一回有種英雄美人的感覺。”我不禁笑問:“你那時候看上他了?”她嗔我一眼:“怎么可能,他一邊飛著就一邊把如何攻打翦峨對我交代了一遍。”
青綾一至,穆姜得了天大的籌碼,立時燕軍開拔伐翦,所經之處,諸侯無不開城就范。一日扎營過后,我隨他清點各路人馬,烈風下,紫發黑氅飛揚,越發疏離。我心情雜亂時,就忍不住要喝酒,正抽出白玉酒壺時,卻被他一把奪了過去,只見他竟兀自飲起來。“怎么,心情不好?”他仍大口大口灌著,半晌答道:“不過二十萬降兵有些麻煩。還有,翦峨要親征啦。”陽光在姜的臉上打下一片斑駁樹影,傳說中殘忍暴戾的燕王,似乎躲進他身體的某一角落。
然而,傷感對他來說,終是過得比翦峨的鐵騎快。燕沙兩軍短兵相接,殺紅了整個中州的天地。沙軍連連敗退,傷亡慘重。燕軍遠征異土,倒是每戰只損失不到千人,原因自然是青綾。此人善機巧、兵陣。燕沙大小百余戰,未有一次在平原上的會戰,不是攻城,就是巷道、林地。士兵武器專配,人數不等編組,再輔以連擊的兵弩投石機,令穆姜大為贊賞。直把翦峨逼到兗京三十里外的通邑據險而守。
不想一騎飛書,傳來翰王舉兵北上的消息,穆姜只得坐鎮中軍,防備烏封,轉而選取得力先鋒前去通邑擒殺翦峨。然通邑城堅,乃兗京咽喉。歷代赫皇設下重重關防以距戎狄,兵陣和攻城器械毫無優勢。泱泱燕軍,竟無一人請戰。穆姜長眸微瞇,仿若兩簇紫色幽火跳動,灼得一眾部將兩股戰戰。正欲發作,但見一黑臉戰將出列跪拜:“降將尹蘇,愿為主公擒得翦峨逆賊。”有人聽得降將二字,立時輕嗤出聲,尹蘇見穆姜把玩著腰帶上的青玉佩環不置可否,復又請到:“末將請立軍令狀,一月內以燕王親軍五萬攻下通邑,若有二心,則親軍人人得誅尹蘇。”穆姜抬起那雙尤勝女子妖嬈的鳳目,絞著一眾部將睨了一圈,陡然起身,雍容織錦袍服衣帶當風,連城珠玉爭鳴作響。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形制怪異的短笛,吹了幾個音,幾丈外的深林處片刻響起尖利嘯叫,一只身量奇大的猛禽盤旋而至,駭得一眾人等倒退數尺。穆姜走上前去,輕撫羽翅:“這種鳥名叫赫皇鷹,是赫朝圣主親手馴養出的品種,每次馴養都有一對兒,各被植上一種蠱毒,兩蠱相溶則無事。本王與翦峨曾是結義兄弟,是以當年馴養赫皇鷹時,另一只送給了翦峨,現在本王自行中蠱,若尹將軍功成,便帶回翦峨那一只為本王醫治,若是失敗,只當上天不給本王稱帝的機會。”說著,徑自上前用鷹爪在胳膊上劃出一道傷口,并展示給眾將看,傷口頃刻烏紫,尹蘇跪在一旁感動得涕淚交加,立下軍令狀后,直對著穆姜把頭磕出了血,方去領兵。
我被震撼得熱血沖頂,恍惚回首,卻見一貫目光沉靜的青綾站在離穆姜幾步遠的地方,眸華灼灼,翻滾不息。夜里,我坐在穆姜的帥帳里喝著酒,對著他的傷口發愣,想他別真的不到一月就毒發身亡了。卻在此時傳來一陣悠悠簫聲。穆姜一挑眉道:“出去看看。”
青綾一身灰色棉袍,戴著半張銀面坐在不遠處一塊高出的石臺上,周遭有不少兵士順著簫聲朝她望去,冷不防瞥見穆姜,都只迅速鉆回了帳篷。她似覺出異樣,收起長簫,回身拜了拜。我往嘴里倒了一口酒說:“想不到你這樣擅長音律。”她卻越發傷感起來:“小時候,我師父精通音律,教了我許多樂器,我對他說,要和他一起做樂工,吹彈遍整個赫朝。他卻答,那是個夢,太美好,也太遙遠。我不明白,當個樂工有什么難的,現在看來,真的只是美夢。”我盯著她月華下清瘦的身影道:“等仗打完了,我華白玉為你擊筑可好?”卻見穆姜的眸子黯了黯,一言不發的回了帳。
一月中,燕翰兩軍對陣,終于在離期限還有五日時,尹蘇帶著翦峨的首級和一只死鷹,拜倒在快要毒發攻心的穆姜面前:“末將不負主公所托,攻下通邑,此鷹忠心舊主,只得擊殺。”穆姜滿意笑道:“將軍不辱誓言,是本王欽佩的英雄。”當即封賞,以鷹血溶蠱,大軍入京。
烏戟沉
沙軍紛紛倒戈,穆姜非但沒有像史書上的賢主般躬親撫慰,反倒命人將近五萬沙軍收繳兵器,罰為奴工。有謀臣勸他說:“主公是要稱帝立業的人,怎可如此冷待俘虜!”他卻答:“這些人只會以穆姜為仇,不會阻擋烏封,留之何用。”
接近兗京時,他派出尹蘇帶領兩萬燕軍為青綾營救族人,是夜尹蘇護送幾百族人回歸燕營,但見營地上火把熊熊,甲士列陣整齊。穆姜高聲道:“尹將軍既歸,可以議事了。首先將全部族人交給青綾小姐,讓她看看穆姜可讓他們有半點損傷?”不待青綾拜謝,復又開口:“與翰軍大戰在即,我軍疲乏且供應不足,所以,就地活埋五萬沙軍。”低沉而漠然的語氣,令全場將帥臉色大變,五萬繳了械的沙軍登時亂作一團,被甲士嚴密包圍進一處。青綾一把抓住他的袍袖:“穆姜,沙軍士卒何過之有,你太過分了。”穆姜緩緩回身與她對視,長眸如千年冰封的琉璃珠。“青小姐與本王各取所需,還是不要多管這些敗寇。”鐵鏟入地之聲斷續響起,青綾哽咽道:“燕王殿下,如何才能讓您不殺人?”“哼,群雄逐鹿,弱肉強食。”“好,我明白了,你我的交易,也算圓滿了。”
不多時,她帳中人影晃動,已在收拾行囊,正欲追進去,一抹紫影已搶先掠入,他問:“你就是這樣走了?”“不然呢?”“你不愿與本王共享天下?”那人頓了一刻,語調凄傷:“殿下,我青綾一不想稱王稱霸,二不求功名財利,我只有,想保護的人。”言畢,掀帳欲出。穆姜側身對著她,疾聲喊道:“等等!”他靜靜抬起頭來,伸手到青綾面前。她并未阻攔,任他輕輕除去半張銀面。英雄美人,飛花繾綣。我自嘲一聲,隱在夜色中喝起酒來。于他們,我始終不過局外人。迷離中耳畔似響起:“你若留下,本王愿與你并肩。”“王上英主,好自珍重。”
一入兗京,穆姜即著手謀劃滅翰事宜。一日商討軍機,門外斥候忽然來報:“主公,翰王烏封在城下求見。”有部將拍案而起:“烏封小兒好不猖狂,主公,末將請戰。”斥候卻道:“城下只有烏封一人。”穆姜莫測勾唇道:“哦?那我倒要親自見見。”眾將勸他小心有詐,他仍不著甲胄,親臨城墻。城下烏封白氅玄甲,英氣勃發。他不卑不亢喊道:“穆姜,你活埋五萬沙軍,人神共憤。然,論攻伐謀略,我不及你;論武藝修為,我不及你;論雄心抱負,我仍不及你。可你只想著皇圖霸業,只對強者有敬服之心,對兵屬有義勇之心,卻對弱者沒有同情之心,對蒼生沒有仁恕之心。這是自取滅亡的道路,天下人不會容你。烏封若敗,請你好自為之。”言畢,一騎絕塵,飛馳而去。
兩軍開戰前夜,我與穆姜在帥帳里下棋,有斥候驚魂未定拜見。他淡漠發問:“何事?”“主公,幾刻之前,翰王,被一女刺客所殺!”我覺得,自己整個心臟里,不祥之感惶惶欲發。穆姜眸中一株恐懼悄然綻放,語氣也僵了三分:“白玉,此事真偽,就靠你了。”
穆王業
如今,我已全然不愿再品嘗一次當年的心情。層層茫然兵士中,倒著兩具尸體,烏封和青綾。我只記得自己抱著青綾回到燕營時,對著滿目失魂落魄的穆姜狠狠一拳,他冰雪般的面容上一塊青紫乍現,狼狽倒地。“你還記得嗎,當日她問你,如何能讓你穆姜不殺人!”我脫力倒下,腰間醇酒傾灑一地。他仍不甘心:“她武藝不精,如何殺得了烏封?”“青綾,烏封,四大貴族。她以暗器傷了烏封,又劃開自己的手臂,兩蠱相遇,毒發斃命。兵士還告訴我,她死前,說烏將軍仁義,必以己命送英雄一程。”
我和他,就這樣倒在地上,“你知道嗎,她殺烏封時,身上只帶了一幅畫像。”他艱難支起身體,接過畫像。畫上是他,深紫華服,王者貴氣。巨鷹立于身側,左臂烏紫傷口鮮血直涌,卻仍是睥睨天下。他抱著那幅畫,倒下了,像是再也沒有力氣起來。
史載,燕王穆姜,雄才大略,一統亂世,自立國號燕,是為燕武帝。武帝在位時,薄賦輕徭,禮賢下士。廢除前赫四種禁色,只以青色為禁,以“青”“綾”二字為諱。
我回山莊那日,他來送行,我只說了一句:“穆姜,你沒有錯,可是我恨你。”
你做你的霸王去吧,霸王終于稱霸,可霸王終要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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