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永遠的蝴蝶結

　　父親去世后不到兩個月，母親又溘然長辭。在那一個多月里，母親的每一天都讓我們揪心和不安。母親安靜，憂傷，無助的面容讓我們心碎。母親只是一遍遍輕輕地說：“你爸不守信用，他說過不走在我前頭。”我們偎依在母親膝頭，握住母親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母親孤寂的心。我們喚不回父親，也最終沒能挽留住母親。母親比父親大一歲。父親88，母親89歲。

　　生活中母親不是一個細致的人。母親常常把衣物，書籍堆得床頭上，沙發上，書桌上到處都是。母親找不到東西，就沖父親喊：“伙計，我的那本書呢？”“伙計，我的那件衣服呢？”父親一邊幫母親找東西，一邊教訓母親：“你說說天底下有你這樣的女人嗎？讓一個大老爺們整天跟你屁股后面找東西！下回自己找！”父親還說：“也就咱家孩子少，要是多，丟三個五個，丟三回五回怕你都不知道。”母親理直氣壯地不講理說：“讓你找是給你個表現的機會，讓你找是給你個運動的機會，讓你找是瞧得起你，深感榮幸吧你！”母親的蠻不講理，胡攪蠻纏總是攪得父親心甘情愿地沒脾氣，我們都看得出父親寵著母親。身材高大的父親其實是個細心的人，父親在外面脾氣暴躁出了名，在母親面前卻連一點脾氣都沒有。有時候，他們也吵嘴，先是父親吵，吵到最后總是母親在吵。父親說：“每回都是你有理，你就沒錯的時候。”母親說：“本太太是世界上唯一的完人，讓你攤上了，知足吧你！”小時候聽見父母斗嘴，我總是義無返顧地站在母親一邊。稍大些，我有時候就故意站在父親一邊氣母親，母親總是笑著罵我是“小白眼狼”，“賣國賊”。長大后，我們幾乎就成了父母的裁判。節假日回到父母身邊，先向我們告狀的總是母親。母親總能數落出一大堆父親的不是。其實母親那里是在數落父親呢，母親分明是在向我們炫耀父親對她的愛。父親總是嘿嘿地笑著說：“你媽是常有理，總有理，永有理。”父母年老了，母親無數次地對父親說：“伙計，你可不能走在我前頭。”父親笑著對我們說：“你們看，你媽這老太婆多自私，想留我一個孤老頭子走后頭活受罪。”父親又哄母親說：“放心吧，伙計，我上哪都不落下你，我上哪帶你上哪，上廁所也不落下你。”母親笑，我們也笑。我們笑父母的返老還童，我們為父母的一生恩愛感動著。

　　整理父母的遺物時，我在母親的床頭柜里發現了一個方形的紅匣子，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紅木匣子。母親那樣粗枝大葉的一個人，會有什么珍藏呢？

　　匣子里并排放著兩摞用紅綢帶扎束整齊，散發著淡淡霉味的，沒有一絲灰塵的書信，每摞上面正中間打著一個蝴蝶結，兩個蝴蝶結的頭挽在一起，組成一個大的，鮮艷的蝴蝶結。寫著父親名字的那一摞最上面一封右上角是用英語編碼的，寫著NO.99，寫著母親的名字的那一摞上面寫著NO.98。從娟秀的小楷字體看得出，編碼出自母親的手。難道，母親不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嗎？難道，那三個精致的，漂亮的蝴蝶結是出自母親的手嗎？

　　母親是一名普通的中學英語教師，父親是一名普通的行政職員。父親高大英俊，儀表堂堂；母親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可我知道，父母這一生，是真正稱得上幸福的。

　　當我們無數次地抱怨父親的鼾聲吵得我們睡不好覺時，母親總是一臉茫然地問，你父親他打鼾嗎？

　　母親的聰穎與細膩掩藏在樸拙之后，母親的愛掩藏在蠻不講理之后，父親無疑是懂得的，只是我們都被母親的樸拙“蒙騙”了。我們只知道父母年輕時同學過，他們是自主婚姻；我們只知道母親為了父親，毅然放棄了大城市生活，來到父親身邊。那幸福的，永遠的蝴蝶結是母親一生的珍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