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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內(nèi)不冷,只燃著一盞燭燈,此刻的安靜如同于閨閣內(nèi)點燈刺繡時的寧謐,暖暖的令人悠閑,仿若時空錯轉(zhuǎn),我依舊坐于臥室竹撐子前,彩線穿梭在素白的絲帛上,挑燈夜繡。蠟燭快燒到尾了,不時“撲哧”一聲,燭火便搖曳一下。過了今夜,便不用在此躲避了,心想著,重將不安壓下去。
轉(zhuǎn)身望向臥在草堆上的身影,凝著肅平平靜的睡顏,心下不禁了然。世間女子凡是見過他持劍用武的,豈會不愛上他?
我又何其幸運,能夠被他一心以對。如若此番平安度過劫難,若他不嫌棄,我愿一世伴在他身旁側(cè),不離不棄。
修長的睫毛輕微顫動,那雙清亮的眼眸已然睜開。
心下大喜,我不禁脫口道:“你醒了?”
他目光漸漸有了焦距,迎上我,又四下打量,似在回想自己身在何處,起身坐起來,在草墊中呆了幾秒,回過神來看向我道:“小易呢?”聲音是剛睡醒的儒弱,后又頓了頓道:“高信呢?”
我盛了一葉清水,遞給他道:“援軍今夜就到,小易高信出去迎了,你暈過去時并未見到高信,你怎知他同我們在一起?”高興的心情,不由在話的尾音提高了幾個弧度。
他仰首喝下,聲音依舊虛弱:“以高信的輕功防衛(wèi),沫水灣困不住他。”說罷,抬手拭去額角虛汗。
他搓了搓額頭,溫然看向我道:“他們出去多久了?”
“已近一個時辰。”說罷,心里頭就覺得不對勁,怎會這么長時間?
肅平眉頭緊鎖,目光掃過我左臂上纏著的布帶,起身迅速在藥箱中拿起一個碧色瓷盤,倒出幾粒遞給我道:“這藥清毒鎮(zhèn)痛,你的傷口再不換藥就麻煩了,趕緊吃了。”
低頭看了眼左臂,厚重的布帶將它緊緊裹纏,自前日上過藥包扎成這樣便再沒動過,被他一說,也覺得那傷口疼了起來。心中一暖,應(yīng)他吃下。
剛想問他感覺好些沒,彼時一股煙熏嗆人,熏的我們陣陣咳喘。
洞內(nèi)并不燃火,皆因洞內(nèi)狹小,空氣無法流通,只燃著一直蠟燭算作照明之用。眼下哪來的煙?
洞穴只一個入口,往里便是堵不怎么平滑手工挖成的石壁,來此第一日便見小易高信將洞內(nèi)大小石壁摸了個遍,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機關(guān)暗道,它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石洞。那夜聽到的滴水之聲只是石壁上流下的一脈小流,除去能為眾人解決些許飲用水外,派不上用場。
很快濃煙便將洞內(nèi)遮住,他拉起我的手掩住我口鼻,一手掩住自己口鼻,盯住我道:“必須出去,抓緊了。”便一把拉我沖出洞外。
外面的濃煙比洞內(nèi)還要強烈,熱浪來襲,只見腳下烈火焚燒之際皆是蒿草掙扎的噼啪聲響,一叢挨一叢,很快匯成奔騰烈焰,隨風(fēng)連成一片一片。自空中向下望去,燎原之勢一望無盡,火光卻似要沖到天上。
箭,卻如雨點般襲來,撕破衣玦。白色中衣已然燒出好幾個洞,布條破裂,隨風(fēng)飄蕩,袖口漸已無形。我倆皆是這般。
他昏迷初醒,身子尚是虛弱。如今新傷加上舊傷,漸漸體力不支,又拉著我,速度漸漸慢下來。騰空的高度也越來越低,腳底甚至擦在了濃煙上,炙熱烘烤著腳掌,陣陣熱流從腳底沖了上來。
“肅平,援兵就要來了,我們再堅持一會兒。”我看著他越來越蒼白的臉,心中越發(fā)焦急,溫聲對他道。
突然射到身上一股炙熱,像火炭烙到身上炙烤的疼痛,如芒刺叫我直直尋覓熱流源處,只見蒿草盡頭的空地上,螞蟻般稠密的人群中,一抹嫣紅,熾烈如身下橙火。
然而漫天而來的火光望不到盡頭。他勉力攜我與空中飛掠,憑著內(nèi)力,那急速而來的箭雨傷不到皮肉。
火光交映,黑暗漫不到邊。
“停。”終于嫣紅一聲令下,落到地上之時我們已與她相隔不到十丈。
就在箭停的瞬間,百十人呼嘯而來,瞬時便將我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然而眾人僅是將我們圍在中間,手持兵器保持攻勢,卻沒有一人真的攻過來同我們對打。這么多人卻沒有一人發(fā)出聲響,烈烈夜風(fēng)吹著橙火,都似靜待那個女子的出現(xiàn)。彼時人群突然有了缺口,原先站在缺口處的人緩緩?fù)碎_,步法的整齊像是受過嚴(yán)厲訓(xùn)練的軍人。左手上加了幾許力道,抬頭見肅平投來憂慮的目光,那憂慮突然直直望向前方,而后交織的繁雜,同周邊烈烈風(fēng)聲,鋪成一曲哀濃的調(diào)子。隨著他的目光轉(zhuǎn)身,我看到了人群中走出的兩個身影。搖搖晃晃,緩緩走來,不同的步調(diào),卻是同樣手拄配劍。
是小易與高信。
絕望突然襲了過來,對方竟是盡數(shù)算到了嗎?即便連日來休息不好,也不至這般,他二人皆是以劍支撐搖搖欲倒的身子,瑟瑟發(fā)抖,再無旁的力氣。。。難道,中毒了?
肅平的喘息,像是肺里沒了氧氣,總也無法平息。狂咳之后,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我只覺眼眶撕裂般疼痛,像那血氣隨風(fēng)落在眼里,一片猩紅。
“肅平。。。”心口一陣抽痛,像是海浪般要將人吞沒。連日來的安定像泡影,一瞬便被這火光灼得看不見,好似從未存在過。我無力看著他止住我將要脫口而出的話,看著他的目光自小易高信現(xiàn)身后的了然,他看著小易高信身后的紅衣女子冷言道:“你要的人是我,不必傷人。”
一抹紅裙緩緩自人群中走出,夜幕下跳躍的火種映的她的身影分外迷離,像日光下攀爬籬下的薔薇,層層瓣蕾,嫵媚嬌滴。她輕聲一笑,哀婉動人。似是不明肅平所指般笑盈盈凝著他道:“我要的是你,他們與我何干?”
“給他們解藥,我便跟你走。”他似沒有看到此番美景佳人相應(yīng)景的美艷,依舊冷漠的回復(fù)。
她笑,管自流連。“他們?倘若你早些做決定,你的人又怎會僅剩他們?一個沒有內(nèi)力完全仰仗你,兩個中了‘緩息’使不出力氣?”
“解藥。”他已不耐。
嫣紅亦不再作笑,輕聲嘆道:“他說的對,你定會退至沫水灣,占據(jù)山間,等待支援。黍翊即便中了無憂草的毒,你也不會真拿黍離換解藥。不過,他的目的只是想引燁嘯離開,以你的聰慧又怎會猜不到?況且這里圍了這么多高手,你認(rèn)為燁嘯逃得出去?”
他松開扶住我的手,依舊是面無表情,平復(fù)喘息,望著她淺淺道:“我未曾想過你會與他聯(lián)手。”
她面色一滯,柔和的目光隨即撫上他的面頰:“不與他聯(lián)手,怎會治好你的病?”她面上又浮了一層暖意:“你今日見不到他了,你且隨我回去,我自會安排你們見面。”
他并不領(lǐng)情,語音多了幾分疏離:“西疆戰(zhàn)事吃緊,南相不會枉顧軍情留在這里。他對我起疑,不過十之一二,是你,才有了今夜。”
她笑,頷首道:“你素來心思縝密旁人自是無法企及,你說的對,是我跟他說你與清遠(yuǎn)閣有些牽連,所以他想見你。”
肅平望著她,沉默不語。而后他轉(zhuǎn)身看向我,輕聲道:“他們不會為難你。這些日子連累你受苦,是我不該讓你趟這趟渾水。燁嘯不久便會歸來,我已下令讓他送你回梅山,照顧好自己。”
他說的淡泊,全然不顧自身安危,料理好我,便可淡然而去嗎?想要阻止他,想要令他改變決定,她的話如何信得過?他怎會不明白?但我還是開了口:“他們既能放火燒山,殺害我們那么多人,又怎會輕易放的了我們?肅平。。。”他松開手,深深凝著我,打斷了我的話:“不用替我擔(dān)心,我會護(hù)己身周全。”說罷轉(zhuǎn)過身,緩緩向她走去。
心好像突然破了口子,沉重的下墜感,空落以及酸澀。我不禁嘶聲對他喊道:“肅平,你要好好的回來。”
他身形一置,回身看向我,彎起嘴角:“待有下次,我定不食言,沫水灣的花草定會令你欣喜。”
說罷背著火光的染血衣袍,被風(fēng)吹起來,勾勒出瘦削的身影,遠(yuǎn)去。
嫣紅自火把間走出,靜靜注視著他,看著他一步步向她走去,來到她身邊。
她將一個小瓶丟給小易。
她笑,
橙黃映得笑臉,明媚,燦爛。
我望著那抹嫣紅輕輕迎上去,挽起他的手臂道:“解藥我給了,一個時辰便可運功。你的病可耽擱不起。”回身。
他推開,風(fēng)兒吹來一句:“不勞費心。”
她復(fù)又挽起。甩開,復(fù)抱住他,眉間的歡樂,恍了眼,迷蒙中他們走遠(yuǎn)。
心疼的厲害,我能為他做得,只有讓他走嗎?他的病已耽擱不起,他對南相有用,否則也不會勞師動眾,不吝死傷也要將他困下。更重要的是,南相手中有肅平急需的浣水菱蘭。
轉(zhuǎn)過身。
壓制住心中那股越來越濃烈的疼痛。他,身入虎穴,焉知福禍?
一聲“青雨”隨風(fēng)了刮過來,晃耳,似夢境,伴著絲絲香甜,隱著一絲力竭。手臂忽然被柔柔拉住。
記得初識肅平那日,他也是這般輕輕扣住將要踏出院門的我,淡淡冰涼。心底突然爬上一股子陰寒,烈烈不安。
身體已順勢向后轉(zhuǎn)去。
精致臉龐,羊脂肌膚,眼大如杏,翹鼻小巧,笑靨甜蜜。嫵媚,鮮紅,一如穿在她身上的紅衣,火光中是那么的耀眼。
痛。
撕裂,自胸口傳開,肋間的劍幽蘭,血水順了劍身滴落,紅的觸目。
我的血。
她的笑愈發(fā)深沉,用力,劍又深了幾寸。
痛的我淚水漫過眼眶,如泉涌。
“江落月!”是他的聲音,卷了風(fēng)過來辨不明思緒。她回身望向空中的那抹暗白,聲音中是我想象不到的憎恨凄絕。她說:“她該死!”
她一把抽出插在我身上的劍,血水在劍身抽離那刻洶涌而出,濺落到她白皙的臉上,連同那烈焰紅唇,仿若雪地上綻開的一樹紅梅,片片碎碎,煞是好看。胸前的洞口熱流翻涌,我看到那抹白與她在空中交戰(zhàn),血漸漸染紅了天。
她是狠毒了我?
心,抽痛。悲傷席卷周身,凝成濃濃苦意,吞噬著漸漸模糊的思緒。
從心底涌上的濃濃不舍與眷戀,令我苦痛不堪,不想離開。。。原來,我從未擺脫面對死亡的恐懼,原來先前的不安,或許是暗示我今日的結(jié)局。
我是要死了嗎?
望向那抹漸漸模糊的白影,胸口的疼痛似要將身體撕成兩半,支撐不住,后背便狠狠撞倒地上,疼。血腥氣卷了塵土,刺激喉嚨,咳,一灘腥熱。
連日來的溫暖,一幕幕回放在眼前,愈是溫暖,愈如刀割。
失去的那段記憶,里面有她嗎?我又做過什么事情使她這般恨我?
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又涌出,止不住。
許多人涌出來,打聲一片。
被火光燒紅的天空,幾顆星星灑在上面,閃著光。
一股溫暖的熱流籠罩著我,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的血已將我浸透,或許是因為周邊燃燒的蒿草,迸發(fā)的暖意,炙烤大地。我沒有感到寒冷,閉上眼,任風(fēng)吹冷眼角的淚。
也罷,是時候歇息了。
我好似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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