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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地上時,已不知在空中掠了多久。他松開攬住我的手,身子有些僵硬。覺得不對勁,我抬頭看向他。只見他雙目微閉,眉頭緊皺,突然他身子一躬,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像一條漏盡棉絮的布帶無力支撐隨風飄搖,飛速跌了下去。
趕在膝蓋著地的一瞬間,我抓住了他的衣袖,另一側的小易亦同我這般扶住他。他壓到我身上,宛若布偶一般沉重。小易與我合力將他扶到樹下。
喘息之間,脫力的我將藥箱放到一邊,重重坐到他身旁的地上。
仰首看向他,只見唇角干裂,延到下頜的一捋血痕與灑在臉上的點點血跡,已便不出他先前的樣子。身上的白衣盡是血色,許多地方已結痂,烏黑一片,像繡在布料上的紋飾,參差起伏。氣息薄弱的他已然昏睡過去。他已是勉力至斯。
小易來到近旁擋住了我的視線,他迅速從肅平前襟中拿出一瓷瓶,倒出所有藥丸放在掌心,轉身對我道:“小姐可有干凈的帕子借小的一用?”
我方回過神來,迅速伸手翻尋右側袖口的內袋,我記得那條繡著素心蘭的帕子早先疊好放在那里的。手指剛觸到那腳細密的針腳,便用力抽了出來,抻開一看,僅僅右下角染了手掌大小的血跡,其余還算干凈。
我立馬拿給小易。小易用帕子將藥丸裹住,脫下衣衫又包了一層放到地上,幾拳打碎,而后仔細將細密粉末倒入肅平口中。
我好似聽到水聲,極目望去,高低錯落的碎石間,河水呼嘯而過,磨出嘩嘩水響。我起身從樹上撤下幾片樹葉舀了水,送到小易面前。
他接過,輕輕將水倒入肅平口中,反復多次,直至將粉末沖下去。
我從身上撕了條布帶,洗過之后為肅平擦去臉上手上的血跡,彼時小易已從林中採了些許干枝堆起來,他身上的灰色布衣幾處破口能夠看得見血淋淋的傷口,我又撕下一條布帶洗凈遞給他:“為他擦擦身子,藥箱中的藥你最曉得,給他上完藥,你自己也留心擦擦。”一番打斗已累得疲軟,黏在身上的血污,便更為難受。我起身走向河邊欲洗漱一番。
小易已用打火石生了火,見我走開,忙轉身囑咐我道:“小姐留心,不要走遠,我們雖然成功突圍,卻保不準他們隨時追來。”
我點點頭,對他笑道:“好。”
不敢離開太遠,只往上游走了三丈遠,找到一塊能夠擋住我身形的巖石,方褪下衣衫,輕輕擦洗。三月,水依舊冰冷。粗略蘸水洗了下,身上也算清爽。幸好衣服穿得多,臟了外袍,中衣還能湊合著穿,只不過略冷些,也罷,荒郊野外的,管不了這些了。左袖子方才被倉浪削去,裸露的左臂上,條條段段布滿擦傷劍傷,傷口周邊的皮膚青紫腫脹。左肩及臂的劍傷仍在往外滲血,我不敢細看,那傷口割進肉里深一寸,疼的厲害,又不敢清洗怕感染。回到火堆處,接過小易遞過來的金瘡藥,灑上一層粗粗包扎了。但愿沒有傷到筋骨。
暖暖的火光,干枝燒得劈啪作響。小易坐在對面清理著傷口。團團暖意撲面而來,只覺一陣疲累越來越強。偎在膝上,漸覺困頓難耐。
火光熾烈將天地連成一片,斷肢橫七豎八堆在身旁,令人作嘔的血腥從破裂的內臟中飄出來,模糊了持刀人的身影。他一步步向我走來,手中的劍亦離我越來越近。恐懼又一次襲上來,我一步步向后退去。然而他突然在眼前消失了,只剩下我于一片尸海中,手足無措,四下張望。火,濃烈的熏烤,將我團團圍住,無路可逃。
一股子疾風擦向頸來,寒光乍現,一瞬便晃了眼。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腳下的地面瞬時塌陷,我同那堆尸體一起墜了下去,強烈的失重感迫使我睜開眼睛。一個機靈,我看清了站在我身前的人,還有他手中的動作。右手食指豎起放到嘴邊,那是一個噤聲的手勢,而后他沉默趴到地上,快速起身踢散了一旁的柴火,又用力踩了幾腳。回身壓低聲音對我道:“追兵已來,小姐且跟住我。”
說罷便抱起藥箱,一把將昏迷中的肅平背到背上,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竄進近前的一大片林子里。我抬手用力拍了下腦門,令自己清醒些。心中郁結,該死的,是要把人給逼死么?拔腿緊隨小易奔去。
不愧是練過武的,不過轉眼功夫,小易已同肅平消失。
夜晚的林子里彌漫著草木特有的青澀,夜風涼薄,吹散了方才萌生的睡意。那植叢依附了此起彼伏的濕土,盤根錯節,生的亦是少見的繁密。左臂沒有衣服遮擋,枝葉推擋撞在身上不免疼痛。
我雙目圓睜竭力尋著那抹暗白,于黑暗浮灰的夜里時隱時現。那是小易背上的肅平,先前那段廝殺,只那塊布料沒有受到污血污濁,像一盞引路燈,指引著后方的我前行。剛慶幸沒多久,身后便傳來一陣簌簌。
回身望去,一隊火把向著小易架好的火堆沖去,似有人摸了摸燃灰,對旁人說了些什么,而后整隊火把又迅速向林里奔來。我只覺心在狂跳,他們是怎么找來的?竟知道只往我們逃生的方向追擊,難道我們身上有什么能夠指引他們來到這里的?
向前又用力瞄了瞄那抹身影,似乎向左前方隱去,我不由加快了腳步。
到底體力不支,漸漸先前那股疲乏之感再次襲上來,雙腿便同灌了鉛一般沉重不堪,邁不動步子。然而身后的簌簌之聲卻越來越近,甚至能個聽到草葉搖晃彼此觸碰的聲響。冷風之下,我竟漸漸生出一份窒息的錯覺。大口喘氣,只覺喉頭的幽憋之感亦越發強烈。我不禁擔憂起來,會被追上的。
身后一陣疾風而來,我的身子便騰空而起,腳尖踏過枝杈是前不久的觸覺,可如今已不是先前的情境,咚咚的心跳似要沖出胸廓,剛要呼聲求救,夜風拂面,身后已傳來男子低沉的嗓音。
“小姐莫擔心,屬下是清遠閣的人。”
一玄衣八尺男子一手攬住我的腰,目光冷冽尋覓著前方。我不由松了一口氣,低聲對他道:“多謝。”
玄衣人微微頷首,再無言語。隨著他快速移動,我只覺那抹暗白越來越近,直至我伸出手臂便可碰到肅平那消瘦的脊梁,以及聞得到那干固血跡下飄散而來的藥香。
小易轉過頭來見時我與玄衣人,點了下頭,便靈巧避開前方斜插出來的枝干,向著林里更深處飛速掠去。玄衣人亦提速攜我緊隨其后。
我不由回首望了眼身后,那零星的火把已不見了。林子的盡頭是一片蒿草叢。樹木之氣換作一股腥蒿,胃里頓時有些不適。
玄衣人停了下來,目光掠過我的面龐,低聲對我道:“小姐,得罪。”說罷便一把將我背到背上,抬手擺開草桿,急速向里奔去。亦顧不得尷尬,雙臂箍住他脖頸,以防自己在他奔跑途中摔下來。夜已深了,抬首望向空中的那抹玄月,只覺我們仿若置身麥浪之中,于風中不時閃現著身影。
穿過蒿草叢,便是幾處連綿的矮山坡。停下來時,小易已拉開山腳下一些不知名的齊人高植被,露出一個洞口。我們踏入,小易隨后掩去眾人留下的痕跡,將洞口恢復如初。
洞內黑暗,彼此看不到彼此。耳間所能聽到的只有三人竭力壓制的呼吸,以及幾乎聽不見的肅平的喘息和時斷時續滴水的聲響。
果然,過不了多久,外面突然響起一陣草木推動的聲音,似是輕功高強的人疾步點地發出的,像是穿著勁服,衣服摩擦之聲紋絲不見。來了好些人,一陣又一陣的聲響,仿若蒿草地里所有的動物搬了家,全體出動,只是為何聽不到其他的聲響?就連下令指揮的聲音都聽不到。
我轉首尋覓著他們,心跳強烈,只覺得眼前的這片黑暗分外令我難受,莫名的恐懼包裹在這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里,寂靜又冗長,我不知在這洞里洞外還有什么困境正等候著我們。那簌簌的聲響一陣又是一陣,似在耳邊刮過,聽著令人煩亂焦慮,卻又不得不隱忍,只能生逼著自己靜下心來,等待那聲響離去。
一抹亮光突地照亮前人,火光下是小易橙黃的臉。他擦了火折子,將不知從哪兒拿出的蠟燭點燃,插在燈座上。細小的燭光搖曳,漸漸暖了身,淡出的一抹安寧。這才看清洞內的布置。兩尺長的石桌上,供了一尊坐在蓮花寶座雙手合十慈眉順目的石菩薩,像是有人常來此參拜菩薩,桌前地上的蒲團早已磨褪了色,填充的糠皮從破口處露出來,灑了一地。
學佛是好事,如此隱蔽,難道這里禁令禮佛?
石桌上沒有貢品,只又一尊菩薩打坐的舊木雕像,真是耐人尋味。小易將肅平放倒在石桌前方地上堆積的蒿草上,抬手附上肅平額頭,似松了口氣坐到地上。我與玄衣人亦就地休息。玄衣人盤腿端坐,單手握劍。見我看他,他躬身道:“屬下臥劍堂右師高信見過小姐,方才屬下多有冒犯,請小姐恕罪。”
我心覺受之有愧,忙將他扶起:“方才要不是右師相救,此刻我也不會同大家一起在這里,右師何罪之有?”
他依舊垂首:“小姐言重,屬下職責所在。”
還好有他逃出來,只見他一人,難道真的再沒有人突圍出來嗎?洞內的沉靜,似乎有意將悲傷之感蔓延開來,靜謐沉沉積淀,漸漸透不過氣。
不久前的刀光火影又一次映入眼前,由不得從心底升上一股顫栗,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滋味,再也不想經歷一次。那種仿若纏住了手腳令我浮在空中動彈不得的恐懼,想想身上便是一陣冷汗。
一旁的小易亦是一臉倦容,搓著雙手,沉聲對高信道:“今日這么多人殞命,各位堂主定會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以安慰他們的在天之靈。”他又似想到什么對我們道:“今日攻勢兇猛,對方欲將我們盡數殺絕,我們往后行事必要小心。此地雖隱蔽,早晚是要被他們發現。我與你輕功屬中上乘,他們竟能追到這里來,想必對此地定是甚為熟悉。或許又有什么埋伏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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