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演講比賽

　　周日，除了幾位極個別的模范生，春華外國語學校的其他學生全部被趕回家了，一些本不打算在這個周末回家的寄宿學生，也被強行攆出了學校。校方還規定所有學生在今天下午五點之前不得返校，如果他們不幸沒有把握好時間，提前到了學校，那么也只能在校門口干等著，直到五點之后方能進入。

　　事實上在這天，由于活動的拖延，直到五點半之后，學校才開門放行。

　　春華外國語學校的規模并不大，但眼下卻顯得幽靜而空曠，不僅全無平日的擁塞之感，反而讓人生出一種地廣人稀的奇怪感覺。四下闃寂的環境很適合用來做一些遮人耳目的茍且之事。此刻，下午一點，全體教師正云集于操場上，一場與“奉獻”有關的活動正在那兒轟轟烈烈地上演著。青天白日之下，只見人師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壯懷激烈的有如天安門廣場上被檢閱的國家戰士。

　　首先是主持人登臺宣布比賽開始。由于這是面向全體教職工的活動，所以除了校長和副校長二人之外，所有的教師一律地位平等，都是比賽的參加者。而吳大仁顯然不能屈尊來做主持人，此外，他還要進行現場發言呢。所以，主持人的角色便只好由副校長來充當。

　　主持人兼副校長的開幕詞乏新可陳，無非是說學校創立時間短暫但卻取得了極為可觀的成果這份榮譽屬于眼前的每一位教師而說到教師他認為教師的本職就是無私奉獻盡管如此但英明無比的吳大仁校長卻對教師的福利極其重視因此才有了這次活動放眼全縣乃至全市這樣的重獎也只有春華學校做出過所以希望各位人師在今后的工作中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帶領學校再創佳績……

　　接著是吳大仁的講話，吳校長和副校長之前顯然進行過溝通，他二人打擊的側重點不同，發言內容幾乎沒有交集。副校長走得是員工身份的號召路線，而吳校長則主打悲情牌，他沒有強調學校的光輝戰績，沒有呼喚人師的無私奉獻，也沒有憧憬未來的無限美好……前后只是痛陳創業不易以一種悲壯的口吻說什么學校突生變故他也始料未及大家的待遇上不去他比誰都著急希望各位能夠給他一點時間他一定不辜負大家的期望……

　　即便單就演講、演技以及切入話題的角度而言，如果吳校長也參賽的話，那么他也一定能夠取得佼佼成績。至少在他發言完畢的那幾分鐘之內，一些教師已經不像之前那么憎恨他了。

　　在吳校長暖場定下悲涼的基調之后，比賽便正式開始了。人師們為了這一兩千塊錢的獎金，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使盡渾身解數：有的直陳自己考過多少證，獲得多少頭銜，自己這塊金字招牌給學校帶來了怎樣的榮耀；有的窮極羅列自己為學校做了哪些重大的貢獻，大到在某次縣級評比活動中發揮了怎樣重要的作用，小到幫助同事代課卻不拿報酬；還有的則聲淚俱下地痛陳自己堅持帶病上課、為學生輔導功課至深更半夜等為人師表的感人事跡……

　　幾個回合下來，在各位人師的一致努力之下，這場主題為“默默耕耘，愛的奉獻”的演講就變成了他們自吹自擂的舞臺。

　　這與吳大仁的思路有所偏差，他的本意是希望看到奉獻、感恩、風雨同舟等聲嘶力竭的吶喊，是人師們在危要關頭的榮辱與共，是團隊凝聚力和集體榮譽感的彰顯……而非邀功請賞。

　　看著人師們這么一路吹噓下去，吳校長雖然面上平靜，心里卻不免有些慌張起來。

　　所幸還有范傅永。緊急關頭，他登上了講臺。

　　范傅永懂得換位思考，他研習過厚黑學，并且認為自己掌握了精髓，深諳領導內心深處齷齪的想法。事實上當他登上講臺與吳校長目光對視的時候，他的嘴角就已經泛起了那種成竹在胸的微笑，那意思仿佛是在說：別怕，有我呢。范傅永走到講桌前，將雙手撐在桌子的左右兩側，身子略略向前傾斜些，由于講臺本身就有一米左右的高度，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俯視眾生了——這顯然是他早就盤算于心的姿勢。他把嘴巴放在話筒前，卻故作一頓，以此來吸引眾人的注意。直到臺下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都集向他后，他才動情地演講起來，聲若洪鐘：

　　尊敬的吳校長，各位同仁：

　　大家好！

　　不知不覺間，歲月已經拉開了五月的簾幕，在這個繁花盛開的季節里，在學校領導的傾心關懷下，我們懷著萬分激動的心情迎來了“默默耕耘，愛的奉獻”的主題演講活動。我相信，“默默耕耘，愛的奉獻”這八個字是對我們學校里每一位稱職教師的真實寫照。

　　教師的工作是神圣的，它像太陽一樣光芒萬丈，像春雨一樣滋潤萬物，像大地一樣承載希望。我們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就要肩負起培育祖國花朵的光榮使命，用我們的脊梁托起一個光輝燦爛的明天。

　　身為教師的我，多年來一直不停地追問自己：愛究竟是什么？遺憾的是，雖然我一直苦苦尋覓，卻沒能找到結果，直到后來聽到佛說：真愛無言，恰如陽光無香。這些年來，這句話一直深深地打動著我，讓我感觸頗深：最真摯的愛是無言的。那么什么是無言呢？在我看來，最大的無言就是不求回報，也就是“默默耕耘”。

　　對于一名教師而言，難道奉獻不是職責要求嗎？一個溫馨的工作環境，一批志趣相投的同事，一群努力進取的學生，難道不就足夠了嗎？“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比起春蠶和蠟燭，我們的些許奉獻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們有什么理由要求回報呢？

　　我們學校成立這些年來，經歷了無數的坎坷和挫折，哪次不是愈挫愈勇？同仁們，不要再作無意義的猜忌了，讓我們聯合起來吧，風雨同舟，攜手共濟，讓我們以積極的態度、飽滿的熱情、主人翁的精神去迎接每一個挑戰。我堅信，通過我們共同的努力，我們偉大的母校一定能夠迎來一個更加燦爛輝煌的明天。校興我興，校恥我恥！

　　最后，祝愿偉大的母校越辦越好。同時，也祝愿吳校長身體健康、事業有成。吳校長萬歲！

　　雖然這篇演講稿毫無文采可言，可為了能夠在比賽之日大放異彩，范傅永前后足足花了兩周的時間來準備。他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在讀到哪句話應該用怎么的語調，做怎樣的肢體動作，使出怎樣的眼神，都反復排練過多次。他深知這是嶄露頭角的機會，如果能夠把握，前途就此平坦也說不定（當然，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正所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正因為在臺下的勤苦練習，此刻范傅永才能做到在講臺上閑庭信步，神情、語調、手勢配合的恰到好處，舉手投足間干練無比，使得演講內容得到了極大的烘托和渲染。

　　春華外國語學校里的教師雖然多為庸碌之輩，但是似范傅永這般勇于不要臉皮者，亦是鮮見。不過這顯然不重要，因為范傅永的這段話，每一個字都說到吳大仁的心坎里面去了。他甚至謙卑地認為，即便是自己作為員工登臺演講，表現也不會比范傅永好到哪兒去。吳校長對范的表現極為滿意，盡管他平時不露聲色，但在這樣的危難時刻，卻也不禁顏面為之一舒，最后竟至在范傅永振臂高呼“吳校長萬歲”的時候，帶頭鼓起了掌——這顯然為現場的人師們捕捉到了。他舉辦這場活動，所希望達成的正是這樣的效果。而不僅僅是（或許根本就不是）搭臺讓老師唱戲。

　　范傅永極富沖擊力的表演將活動引向了高潮，現場風氣為之一變，在他之后，許多教師紛紛拋開束縛改變打法，轉走起統戰路線來。有幾位老兄因為稿件內容嚴重齟齬的緣故，竟然藝高人膽大地將預先準備好的稿子拋至一邊，現場臨時做起了脫稿演講。雖然這些老師的表現不似范傅永那般精細完美，但他們笨拙的努力還是讓吳大仁欣慰不少。

　　在吳大仁的心中，范傅永已然是今日之星的形象，可尤其沒能讓他料到的是，范傅永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為他安排了一份意外大禮。

　　直到下午四點半，所有園丁才得以將作品都展示一遍，比原計劃整整晚了近一個小時——顯而易見，這與在范傅永之后，人師們的現場發揮是分不開的。在這之后，賽程進入了評分排名環節，舞臺不再為人所關注，人師們紛紛將焦點集中到了校長和副校長的身上，盡管第一名已經失去了懸念（面對范傅永，沒有人能夠做到出其右），可是自認為能夠取得第二名的卻大有人在，所以，在結果出來之前，每個人內心仍不免有幾分忐忑。

　　就在這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在舞臺前，范傅永開始點撥起他的一名弟子來?？此麄兌说囊徽幸皇?，似乎是在進行最后的彩排和改正，果然沒過幾分鐘，那弟子在范傅永的一番指指點點之后，便堆出滿臉歡意，急速地登上了舞臺。由于這時候人師們的心思都在校長和副校長那兒，所以他跑上舞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話筒前大聲祝愿各位老師“下午好”，之后便微頓三秒，以待大家將注意力集中過來——許多老師顯然一時還無法明白這究竟唱得是哪一出——緊接著便猛鞠一躬，聲淚俱下地對眼前的恩師們感恩戴德起來。舉手投足之間，表情拿捏得十分到位，非經一番排練不可能完成如此表演。他的演講稿是這樣的：

　　親愛的老師：

　　你們辛苦了！

　　我是一名來自春華外國語學校的普通學生，今天，在這個平凡又不平凡的日子里，我代表全體同學向你們致敬。你們辛苦了！（鞠躬）

　　今天是禮拜天，同學們都放假回家了，而你們，卻還在陣地上堅守著，這讓作為學生的我情何以堪啊。在這片原本屬于我們的戰場上，你們揮灑了太多了汗水，我知道有太多的事情讓你們放心不下，我們虧欠你們的，太多太多。

　　親愛的老師，感謝你們的不離不棄，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和全體同學一定倍加珍惜在學校里的時光。我相信，有了你們的陪伴，這段時光將會幻化成為我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在你們的照料之下，我們一定會更為茁壯地成長，早日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

　　在今天，我尤其要感謝我的班主任范傅永老師，在我絕望的時候給我希望，在我想放棄的時候給我鼓勵，在我無法堅持的時候賜予我前進的力量。感謝范老師，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老師。

　　……

　　需要指出的是，當這名學生的演講臨近末尾之際，臺下的人師們中不時泛起陣陣的唏噓不屑之聲，聲音雖然不大，但足以表達內心的不滿。這顯然是在他們明白了臺上是怎么回事之后。

　　不過對于吳大仁而言，這一錦上添花的插曲卻是意外而令人舒適的。范傅永做事考量之周全著實令他印象深刻，事實上，此時此刻，他恨不得將所有的獎項都頒發給范傅永——這只是他一時腦袋發熱之下的想法，以冷靜和大局觀著稱的吳大仁是絕無可能這么做的——以表彰其堪稱完美的表現。

　　一名老師是好是壞，從學生的口中說出才最有份量。范傅永深諳此理。

　　人的技能有兩種，一種是專業技能，一種是生存技能。一個沒什么專業技能可言的人，他的生存技能必將大放異彩，遠遠長于他人。

　　比賽在一片祥和歡樂的氛圍中落幕了，毫無意外，范傅永是最大的贏家。亞軍和季軍等五人雖然面相祥和，但內心無不痛恨得咬牙切齒，一邊在內心大罵范傅永無恥下賤，一邊又暗責自己沒能解放思想邁開步伐，否則哪容他范傅永小人得志？

　　頒獎之后，這場鬧劇并沒有立即結束掉，接下來還有“獲獎感言”的環節，每個人又各自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將學校猛夸一氣，大意就是要感恩要團結吳校長英明神武眼下的困難不足為慮學校的前途一片大好……盡管沒有一個人的內心是真正這么想的，但是如果單從他們說話時肅穆認真的表情判斷，你很難相信他們是在說謊。在這之后，是吳大仁對本次活動的總結陳詞，旨在安慰那些沒有獲獎的勞苦大眾，他由悲情轉為鼓勵說什么之前沒想到大家的參與熱情這么高否則會多設幾個獎項不過請大家放心這一次沒獲獎沒有關系類似的活動以后會每年都舉行獎金也會越來越高……

　　這場鬧劇結束的時候，已經是五點半左右的光景。為避免學校機密事件泄露，直至人師們在操場上做鳥獸散之后，學校才允許放開大門，讓學生們返回到學校里面。而這時候，校門口已聚集了一百來號學生，距離晚自習還有約摸一個小時的時間。

　　盡管范傅永奏起了高山流水，令吳大仁頗感欣慰，吳范二人也因此成就了一段伯樂與千里馬的佳話。然而遺憾的是，在這之后，學校的頹勢不僅沒能扭轉，反而還加劇了——這恰恰才是范傅永的本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