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火勢愈演愈烈。

　　手臂傳來隱痛，我已被他一把抱起，身子一輕，飄在空中。冷風凜冽，穿衣而過。身旁的胸膛溫熱，漸漸阻擋了寒冷。

　　黑煙濃烈，睜不開眼，灼烈的熱氣熏烤，感覺像是吊在火上翻烤的獵物，翻滾旋轉間燎了皮毛，漸漸散出一股肉香。白天還是樹綠天藍花香水暖的沫水灣，轉瞬間便變了模樣，到處都是火，到處都在燒。

　　修羅場。

　　血腥，暴力，廝殺，掙扎。火光似要燒到天上，濃煙滾灼皮膚，汗水濕透衣服，又黏在身上瘙癢，呼吸亦變的不暢。剛才隱身的帳篷現已燒的只剩框架，宛若一柄彎刀，直刺天幕。

　　桌案，床榻，屏風，燃著火，插滿箭，東倒西歪散落在地，些許紙張被風吹著飄揚，似漫天柳絮，單薄，回旋。燒出的煙灰，瞇了嗓子眼，喉嚨像堵了一團麻絮，忍不住咳嗽，卻是越咳越癢，緊欲干嘔。

　　好不容易腳找了地，咳嗽平復些許，身前卻突然殺出幾個身影。刀鋒襲來，幾個劍身，肅平左手緊緊握住我的右手，將他們擋下。又是幾個回合，瀝冽兵器交割之聲刮過耳畔，激起一身戰栗。來人已盡數被他撂倒在地。

　　稍顯松一口氣，卻見被風吹起的塵埃之中又有幾人殺了過來，身形敏捷，很快便近身而來。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冷韌似貼著肩頭擦過，抬手摸出，一段長發已被刀鋒斬斷，空蕩蕩的半截蕩在頸邊，心下暗驚，好險。

　　尚未喘口氣，數道刀風又一齊向我劈來，想來來人已知我全無內力，傷不到肅平，便以我牽制。然一陣細碎銀光突然自身前屏顯，宛若裁葉小刀，進出穿梭間霎時將刀風阻斷，剪成斑駁碎片，落了一地。

　　我抬頭看向他，白衣染血的他，臉上亦沾了血跡。他低下頭來看向我，眉頭輕皺，清亮的目光宛若夜幕上的明月，輕輕掠過我的肩頭，方展眉道：“抓緊我的手，有我在，他們傷不了你。”

　　我笑，緊了緊右手上的力道以示回應。

　　可是，敵人似乎殺不完，一批倒下了，很快又有一批功夫更高強的人圍過來。難道敵人已將埋伏在幽門谷的兵力調來了沫水灣？敵眾我寡，遠見一堆堆人群圍起的小圈，小圈之中便是肅平的手下。火光繚繞，殺氣四伏，周邊盡是血腥氣，不禁令人作嘔。

　　透過敵人間隙，遙見依了支架躺在地上的一個半尺大小的箱子，形狀還算完整，火吻了沒多久。

　　那是肅平的藥箱！一股焦慮浮上心頭，那里面許多的瓶瓶罐罐，裝滿藥丸，即便不能包治百病，眼下我們已決然離不開它。沖出帳篷時，他只顧著我，豈會留意那個藥箱？好在制作箱子用的是上好材木，即便外面燃著火，一時半會里面也是燒不透的。心下明了是斷不能缺了它的，否則荒郊野外的去哪里尋草藥去？

　　腦中頓時涌出一個冒險的念頭，卻是突然插來的一股力道給了我一個機會。那力道直直削向肅平手腕。肅平轉身迎上刀鋒，自是沒有料到我會突然松開手。

　　疾風吹來，我急速奔了出去。顧不得身后是否有刀劍襲來，看準眾人打斗的間隙，沖過腥熱繚繞，左拐右拐終來到它跟前。

　　用力踩滅箱上的浮火，一把將它撈起抱在胸前，雖隔了衣服，那木頭灼燒的炙熱仍燙的我陣陣發抖，因狂奔心臟急促的跳動又一陣陣撞上胸口，似要沖出胸腔般劇烈。緊接著太陽穴的血管似是被這一系列的生理變化刺激到，一跳一跳的刺痛沖擊著我因喘息而有些松散下來的神智。焦黑熏灼的刺鼻，我猛吸一口氣，頓時熏下淚來。心下卻是暖的，回身望去，十幾丈之外團團黑影圍繞間一抹亮白時隱時現。

　　我彎起嘴角，抱緊藥箱，便向他奔去。

　　剛走幾步，便覺背上突然被人澆上一盆熱水，燙，又夾著腥氣。腥氣濕黏直沖頭頂，引的胃腸惡心痙攣險些吐出來。而后一股猛烈殺氣自后背撲來，回身望去，只見一人快得好似脫韁駑馬，手中握著一柄長刀所發出的冷冽寒光即便是在這混亂的夜里亦讓人覺得分外晃眼，強烈的陰寒直直迫來，像是要劈進骨頭縫里，心下恐懼到極點。那人正沖我急速殺來。

　　我扭頭狂奔。

　　腦中回蕩著方才那一瞬看到的場景，戰栗席蕩周身。我親眼看著站在我身前的那個人頭顱飛出，軀干如棄偶般跌倒在地，緩緩蠕動的樣子，噴涌而出的血水向瀑布激起的水霧，落到我身上，又熱，又腥。

　　方才憑著沖動來取藥箱真是不知死活，沒有肅平在身邊，我便手無縛雞之力，于眼前這屠場，到處都是致命屠刀，輕易便可要了我性命。脊背傳來陣陣陰寒，衣衫似被劃破，冷風打在背上，冷的厲害。刀鋒緊緊追在身后，未曾停歇。甚至能夠感覺到持刀之人粗重的喘氣聲擦過耳后，滲入頭皮，陣陣發麻。

　　恐懼，像癡纏在身上的蛛絲，怎樣都甩不掉，使出渾身解數，竭力狂奔。睜大肩頸左看右看努力尋著那抹亮白，眼前廝殺正烈，人影攢動，腥氣同濃煙肆意飄過，我卻尋不到他。心下一陣絕望，刺痛傳來，背上已不知挨了多少口子。

　　正在這時，我卻突然撞到一人身上，險些跌倒地上。腦中嗡鳴作響，只見身前那襲玄衣已浸血色，冷毅的面龐掠過淡淡關切的目光。他一把拉住我，劍氣瞬時擋住我身后刀鋒，嘶的一聲，左側袖子裂開來，臂上頓時多了一條細長的口子。

　　我只覺后心一冷，那人似是向我后心砍來，玄衣拉我轉身，長劍一出，只聽肌肉撕裂之聲，轉首見那長劍已從來人腋下刺穿過，血流不止。玄衣抬手抽劍，來人便直瞪著他斜身跌倒地上。

　　玄衣握緊長劍，輕聲對我道：“小姐，抓緊了。刀劍無情，小心傷了自己。”

　　我點頭輕應，抱緊懷中的藥箱。旁邊幾人見勢，一同攻來。玄衣身子一凜，長劍揮舞，左點右刺，一眨眼功夫便將他們手臂齊齊切下。呻吟之聲一時不絕于耳。

　　松開一口氣，心下一陣放松。方才的狂奔已令我上氣不接下氣，還好有他在，有肅平的人在。我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心里頭的安穩卻在耳側突然而來的一陣皮肉撕裂之聲中崩坯淪陷。我難以置信的凝著那柄刺穿玄衣胸膛的長劍，他的血濺到我臉上，瞬時模糊了視線。我同他一起跌到地上，唇間飛入漂浮的塵埃，口中填滿土腥味。而玄衣緊緊看著我，口中溢血不止，雙唇一張一合顫抖著，似在說些什么，而后就不動了。

　　只見長劍從玄衣背后抽出，便向我刺來。

　　感覺到那股陰冷殺氣，我顫抖著爬起來，向前奔去。大口喘著氣，腳下卻脫了力，我像走在一片沙地里，腳踝陷到沙子里，一步比一步沉重。那殺氣緊隨著我，我毫無方向的左躲右閃，很快劍氣刮破了我左側衣袖，左肩向下直至手肘劇痛襲來，腳下一軟，似踩到什么終于跌倒在地上。

　　血腥刺鼻，熱氣拂面，一股酸氣瞬時就要從胃中涌出來。

　　我竭力壓制著那股惡心，斷肢橫陳，眼前正是一具頭顱，灰白的瞳孔早已擴散，凝滯在臉上的是死前的驚恐。

　　恐懼緊緊將我裹纏，一層層密不透風。我慌亂踢開那個頭顱，顫抖著掃視四方，身邊橫七豎八以各種姿勢躺著十數具尸體，斷肢斷臂，頭顱支離，死相慘烈。我輕輕仰起臉，實在無法面對地上這些尸首，攀爬在眾尸身上，只覺身旁土地上的血水已被風吹干了表面，手指掠過，同泥土一般全無溫度，一手稠粘。然我迎上了那道陰冷的目光，它掠過我的臉，隨即舉劍向我刺來。

　　我瘋狂的抓起身旁斷臂上握住的那柄刀，拼力抵住那股力道。冷風刮來，砰的一聲，火光一現，便被黑暗吞去了光彩。

　　虎口震得生疼。只聽細微一聲脆響，那把刀便生生斷成兩截。

　　削鐵如泥，他的劍如此厲害，我是不是會死在這個人的劍下了？

　　心下一陣絕望，那灰衣人提劍再刺。手在地上一陣摸索，抓住什么便與他相抗，嘶喊著砰砰與他過招，全然沒有招式，只亂砍一氣，卻也阻下他幾番攻勢。

　　握住刀的手猛烈顫抖，我死死盯著他，心口那越來越強的恐懼吞噬著我，令我無法再去想象此刻敵強我弱實力懸殊的境況。風吹過來，身上的傷口絲絲刺痛如針扎般綿密。而他身后的火光炫麗，與他眼中的森冷反差強烈，他已不耐繼續與我僵持，幾個劍身，便一掌劈在我左肩上。

　　肩膀吃痛，他的力道強硬，我被逼得后退幾步，又被斷肢絆住，摔了下去。手中脫力，刀砰的一聲落到地上。胸中氣悶，一口鮮血便被我吐了出來。

　　他目光一凜，提劍快速削向我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