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吳大仁的煩惱

　　元旦活動使得各種緊張的氣氛暫時得以緩解，在那之后的幾天里，就連吳大仁自己也都被和諧快樂的表象蒙蔽了，覺得一切都會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不過他的心情也沒有因此而輕松多少，他雖然曾經從吳雨棟的口中聽說過他的女兒和陶樂樂的事情，卻從無當真，他不曾想到他那不爭氣的侄兒也偶有直陳事實的時候。

　　陶樂樂自然是令吳校長咬牙切齒痛恨的，然而目前最讓吳校長感到懊惱的，卻是他的親密老師。吳校長認為，自己在這件事情（陶樂樂和他女兒的事情）上有優先知情的權利，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直到最后一刻才恍然發覺，在他看來，艾米在此事上做得很不得體，甚至可以說是在愚弄他；艾米老師應當明白，春華學校除了是教育機構之外，還是一家民營企業，所有的事情都需要經過他的同意才能夠進行，尤其是那些涉及到他家人的事情。所以當初如果艾米竭力遏制吳雨瑤和陶樂樂的進展，將他們倆活生生拆散，并且及時向他匯報的話，那么艾米才是一名稱職的教師。

　　而艾米呢，不僅沒有這么做，反而還瞞著他，以練琴的名義為吳陶二人創造了許多獨處的機會，反而還讓他倆登上舞臺在眾目睽睽之下含情脈脈。這簡直就是在公開挑釁他。而且看樣子，艾米似乎也從無打算和他提及此事。這讓他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極大的挑戰，十分沒有面子。

　　所以，他決定找艾米談談。

　　艾米此時也興味索然，回想起來，入校后竟沒有遇到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情，一切皆非所料，遠沒有之前想象的那么詩意浪漫。私立學校的學習氛圍也非他所預想的那樣，他本以為這樣的體制會更為寬松一些，教學也更加靈活多變。然而入校后才發現，對于學生的種種壓抑和限制，這所學校與傳統學校比起來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關于教師的考核指標，也顯得十分荒謬，為了擴招生源，學校把所有的教師都當成了業務員，并且按片區劃分，規定每名老師每年至少需要完成的業務量，完不成會扣發薪水獎金，超額完成則可按業務量獲取相關提成傭金。

　　艾米來校伊始，還隔三差五地向吳大仁反應情況，起初他擔心自己太過尖銳無法為人所接受，還極為委婉地說什么學校總體運營態勢穩健只是有些細節尚需完善，而吳大仁也每每擺出一副憐才心切的姿態，聽完艾米的傾訴后都會嚴肅地表示這些是大問題一定盡快作出整改爭取早日實現教學正規化……然而最終卻一次次不了了之。

　　于是這兩個失意的人，最終迎來了一場充滿煎熬的終極談話。這樣的對話，其實早在艾米答應吳校長來校的那一刻，便已經可以預見了。

　　吳大仁是一位有著高尚修為的人，講究“喜怒不形于色”，雖然已百爪撓心，可他仍擺出一副笑容可掬的和藹面孔，按照他的理論，這樣容易麻痹對方，使人放松警惕，進而實現對自己有利的戰略地位。待艾米坐下后，他便開始娓娓道來了，他先是對艾米的辛勤工作作出了肯定，說什么他的積極奉獻是有目共睹的，他還專門感謝艾米曾提出那么多充滿建設性的意見，有些雖然沒有執行（就好像有些執行了似的），但是學校將來會朝那個方向努力……

　　艾米聽到這兒，不由地苦笑了一番，吳校長顯然會意，一擊不中又出新招，他說：作為全縣乃至全市難得的高學歷人才，艾米給學校注入了難能可貴的新鮮活力，給師生們樹立了奮發向上的榜樣，使得全校面貌都煥然一新……

　　吳大仁很沉浸于這種氣氛，仿佛巫師沉浸于自己的占卜儀式，外人看不懂，但他自己卻樂在其中。以至于艾米只得在一旁窘迫地映襯著“呵呵”、“還好”、“過獎了”……以使得這看上去確實是一場對話，而不是吳大仁在自言自語。謝天謝地，在吳大仁認為自己做好了鋪墊之后，談話終于進展到了“但是”的實質環節。

　　吳大仁說：感謝艾米對瑤瑤的耳提面命，他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可想而知，她對他而言是多么地重要，這種人父情懷相信艾米一定深有體會。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兒出現任何閃失，他決定等吳雨瑤高中畢業之后，便將她送至國外讀書，而現階段，她應該心無旁騖地將精力放到學業上面，至于其他的事情，現在多做無益，因為任何人都能看出來，那些事情根本就不會有什么結果。

　　吳大仁說完這話，專門空出一部分時間停頓了一下，以突出此番言語的莊重和余音繞梁。

　　受到吳校長談話戰術的限制，直至此時，艾米方才迎來應答的機會。在開口之前，他打開手機，假裝無意地看了下時間，發現吳校長這番鋪墊竟然耗時長達十余分鐘，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艾米深知屬于自己說話的機會來之不易，倍加珍惜之余心情難免一番忐忑，他首先順著吳大仁的話說道，瑤瑤自然是非常優秀的，這一點也令他感到非常欣慰，與她以及陶樂樂相處的這段時間非常愉快，也令人難忘，如果他在這所學校里有什么值得回憶之事，這肯定是其中之一。他非常認同吳校長的看法，學生應該走出國門，多去領略國外的風貌人情，對成長大有裨益。

　　艾米說出這番話，足以表明他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吳大仁對此也報以微笑，似乎在為艾米的開竅而歡欣鼓舞。然而就此之后，情形卻急轉直下，直至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艾米接著說道：他也將為人父，很能理解吳校長的心情，所以瑤瑤和陶樂樂之間的事情，他一直有所隱瞞沒有向吳校長提及，希望吳校長能夠理解。事實上他之所以這么做，恰恰是考慮到吳校長日昃之勞，實不該再為此耽誤神智。此外，作為家長，應給孩子制造一個寬松自由的環境，而不是對其干涉，強加自己的意愿，這樣孩子才能夠健全地成長。孩子雖然年齡小，可是也應該得到別人的尊重，那些在家長看來的荒唐事，也許正是他們追求的美好所在，如果不能成，那么就由它去好了，更加沒必要為此勞心費神。

　　艾米還說：陶樂樂是個不錯的學生，不僅悟性好，還很有想法，對于一名高中生而言，實屬難得……

　　這些話顯然超出了吳大仁的忍耐范圍，他不得不暫且將高德拋于一邊，義正言辭地打斷艾米道：陶樂樂天分不錯，成績也還湊合，可這是先天的原因，并不是他后天努力的結果，沒什么好多說的。陶樂樂平常是怎樣的狀態，每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這個人除了成績之外，還有什么為人稱道的嗎？學校里哪個老師不討厭他？

　　吳校長發出這個反問句的時候，顯然沒有將艾米劃分到“學校里的老師”范圍里面去，這讓敏感的艾米內心一時五味雜陳。吳校長將激動的情緒稍加抑制，又接著說道：我們學校培養的是全面發展的現代化綜合型人才，是能承擔起國家發展重大使命的棟梁之才，而不是像陶樂樂這樣的偏才怪才。陶樂樂性格孤僻，心理承受能力太過脆弱，這樣的學生，絕不是我們重點培養的對象。學校也不會因為出現這樣的學生而感到驕傲。

　　毫無疑問，吳校長說陶樂樂心理承受能力脆弱，指得是陶樂樂無法接受“學校沒有兌現獎學金”這一事實。

　　艾米鐵肩擔道義，聽聞吳校長此番顛倒黑白的言語，聯想到陶樂樂的遭遇，一時怒上心頭，義憤之情油然而生，他決裂般地說道：

　　許多人都以為陶樂樂不學習便可以取得好成績，全憑一顆聰明的腦袋，但事實情況并非如此。別人沒有看到陶樂樂的努力，但這并不代表他不努力。作為一名稱職的教師，也不宜強調自己討厭哪個學生，這是有悖職業操守的，考慮到陶樂樂特殊的家庭環境，這么做就更為不妥了。至于所謂的綜合型人才，他認為陶樂樂恰在此列，陶樂樂各方面發展得都比較均衡，如果他不是綜合型人才，那么瑤瑤也不是，如果他是偏才怪才，那么瑤瑤也是……至于心理承受能力，他和陶樂樂接觸這么久以來，沒發現他在這方面存在什么問題，任何一個了解陶樂樂的人，都不會認為他在這方面存在問題。說到獎學金的事情，他也不認為陶樂樂的做法有何不妥，這件事情歸根結底是學校背信在先，而陶樂樂敢于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這恰恰是其他學生乃至整個社會缺少的品質……我們學校一直以來都很浮躁，逐利的氣氛太濃，沒有靜下心來做教育，對學生缺乏起碼的耐心……

　　艾米發表這番尖銳的言語的時候，吳大仁的眉頭正皺得越來越緊，就像《還珠格格》中的皇阿瑪聽聞小燕子又闖禍時那樣……對于任何一名糊涂的領導而言，他所擅長的都是給別人說教，告訴別人應該怎么做，而不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