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無知先知

　　中午是個好天氣，陽光曬暖了床鋪，本是個睡覺的好時候。不幸的是晏卓被割草機的轟鳴聲驚擾了好夢，她揉著睡眼走到陽臺上——下面兩個男人正在草坪上汗流浹背地工作著。這次工作量不小，割下來的草被Van堆成一堆足有半人高的小丘。他渾身是汗，灰色的背心被浸濕變成了黑灰色，臉上因為勞動出現了血色，看起來完全不像平時那個蒼白冷血的年輕人。

　　晏禹推著割草機，一邊和Van大聲聊著天，他不時豁朗大笑，看得出他和那臭小子挺投機，為此晏卓的無名火冒出來，穿著拖鞋跑下樓，沖進后院，對Van大聲喊：“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我和爸爸會收拾的。”

　　“好的，晏，但是你答應米盧院長今天下午要去福利院的!”Van揮舞手中的叉子，將很大一坨雜草堆在草堆上。他一臉輕松自然，反而顯得晏卓不斯文了。

　　晏禹笑吟吟地看著女兒，伸手扯下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臉上的汗，“君君，別這么對Van說話，他今天可出了不少力氣！”

　　“噢？是嗎？我可不這么認為，在我們院子里干活就是幫我們忙了?那在我們家吃吃喝喝賴著不走是不是也是幫忙啊？”

　　此言一出，晏卓都驚訝自己的尖刻，晏禹聽完她的話，愣住幾秒鐘，讓晏卓渾身不自在。“呵呵，君君，你這張小嘴還真是和你媽媽年輕時一樣！”晏禹的表情突又變得輕松，扭頭看Van，“小伙子，別往心里去，中國人有句俗話，‘不吵不鬧不成家’，君君這么說話，說明她沒有把你當外人。”

　　Van大度一笑，露出干凈整齊的牙齒，“沒什么，我吃了那么多，確實也應該勞動一下！”他越是裝得像個謙謙君子，晏卓就越是冒火，心說：“難道你要這么折磨我才滿意嗎？我答應聽你的話，可不能任由你欺負我啊！”

　　尤其是父親的那句“不吵不鬧不成家”，晏卓倍感無辜，忍不住嘀咕著，“我什么時候和他成一家啦？”

　　晏禹的除草機剛好推到Van附近，他走上來，拍拍Van的肩膀，又抽下自己的毛巾遞給他擦汗，“Van，去吧，和君君出去玩玩吧，難得一個周末，不要浪費大好時光！”

　　晏卓氣得嘴唇都在發抖，父親居然和他一唱一和，到底誰才是他的孩子。她憤然轉身回樓上，用力摔上門。

　　十幾分鐘后Van在樓下喊：“晏，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出發了！”

　　晏卓恨不得沖到陽臺上把自己的拖鞋砸到他臉上。但是沒有辦法，這就是交易，對方已經履行了條款，自己豈有違約的道理！除了暗自跺腳發狠，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啦。

　　“君君，早去早回，如果不回來給我打電話！”

　　父親居然也跟著Van叫她！

　　“如果不回來給我打電話！”這句話竟出自父親的口，晏卓氣憤啊，她想不通世界上怎么會有把女兒朝家外推的父親！

　　穿好衣服，她拉著臉走下樓，父親將她平時拎的民族布包遞給她，小聲囑咐一句，“君君，不要這樣，男孩子帶女孩子出去都是希望她開心的！”然后他和善地看著Van，送兩個年輕人到門口，“去吧，孩子，祝你們玩得愉快！”

　　晏卓板臉和Van走出大門，想到手機放進包里更方便，就掏出褲袋里的手機往包里放。

　　咦，包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方方正正的藍色小盒子。

　　Durex——漂亮的小紙盒，印著幾個醒目的字母。

　　晏卓愣在原地，她徹底被父親打敗了。

　　“哼，你以為我會和你做那種事嗎？”

　　Van頭也不回地突然冒出一句話，言語中充滿嘲諷，晏卓又羞又氣，不客氣地反擊，“你以為我會喜歡你嗎？你這個冷血怪物！”說完她背上突然冒出一陣微汗，“他連這都能看到！天，那我的衣服......”晏卓下意識地拉過包，用雙手抱住，緊緊護在胸前，連走路都夾緊了腿，神態極不自然。

　　福利院兒童照看中心的一間病房門口傳出一陣小聲的叫罵，“魔鬼，老天生你出來就是多余，你應該被送進地獄！”

　　晏卓不喜歡這個老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又粗又啞，加上她臃腫肥碩的身子和露在衣服外面又黑又粗的脖子，晏卓很難將她與救死扶傷的美麗天使聯系在一起。

　　老女人繼續小聲罵罵咧咧，推著清潔車蹣跚地在過道里走著，她黑粗的手臂看著還很有力，寬大的短袖袖口里的大胳膊卻肥粗又松弛，花白的頭發在腦后盤成一個邋遢松散的發髻。

　　她走到晏卓身邊時，突然抬起頭來。

　　上午洗過澡的緣故，晏卓飄垂的黑發散發出淡淡的草本幽香，合身的深藍色棉麻連衣裙外面披一件本色厚亞麻系帶外套，整個人洋溢著青春自然的氣息。在這個安靜的地方，她無疑是引人注目的。

　　盡管不喜歡，晏卓還是看到了她不想看到的憔悴面孔。老女人兩只深色的眼睛已被歲月淘洗得失去了光彩，散亂的眉毛長得稀疏不齊，碩大的胖鼻子下一張沒有血色的大嘴和她深色的皮膚很不協調。她肯定抽煙，因為她齜出嘴外的兩顆齙牙上滿是黑黃的煙漬，逼得晏卓不得不屏住呼吸等她在自己身邊走遠了才敢大口呼吸。

　　“曼麗。”那是一個悅耳和藹的聲音，云層中傳來的天使之音，晏卓仿佛見到一片金色光芒，周圍的環境都變得潔凈明亮起來

　　“噢，米盧院長，那個臭家伙又在發瘋了！”胖女人對面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慈祥的老者，他須發皆白，眼睛清澈明亮，微笑著看著胖女人，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胖女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真是個小惡棍，把屋里弄得一團糟，伺候她簡直是要命......”

　　老者仍然默默聽她說：眼神親切柔和，讓晏卓忍不住生出想親近他的念頭。待那胖女人情緒稍稍平復下來，老者開口寬慰她兩句，朝晏卓緩步走來。

　　“孩子，Van沒有來嗎？”老者親情的呼喚好似對晏卓毫不陌生，這讓晏卓微微一驚，但馬上放松下來，晏卓看著他慈祥的眼睛輕聲說：“Van讓我在這里等您！”

　　老者點頭淡淡一笑，示意晏卓和他走。跟在他身后，晏卓打量這位和善老人的身形，他步伐雖不算矯健但沉穩踏實，讓晏卓不由對他的真實年齡產生興趣。

　　老者輕輕推開一間病房的門，一片柔亮的白光撲面撒開，仿似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老者回身對面帶驚惑的晏卓笑笑示以安慰，不緊不慢地走進屋里，晏卓跟進去回身輕輕帶好門。

　　房間大而寬敞，一切裝飾都是白色，連白色的窗簾都沒有一絲兒色彩和花紋。地上散亂地放著玩具和紙張，靠床的墻上有一些孩子的涂鴉。房間的屋頂懸著一只巨大的白色圓燈，投射出潔白純凈的光。一個身穿白袍的黑發小孩坐在靠窗的地墊上，低頭背對著他們，看樣子是在玩玩具。

　　那孩子好像知道有人進來了，稍稍抬一下頭又繼續玩。

　　“莫蒂斯！”老者柔聲呼喚，孩子又停了一下，還是低頭玩。

　　老者走上前去，蹲下身子，輕輕撫摸她的小腦袋，“好孩子，我們來看你了！”

　　那孩子終于轉過身子，“嗚嗚”地叫著，把頭埋進老者的懷里開始傷心地啜泣，老人伸手撫摸她柔軟的黑發，慈愛地低頭看著她。

　　“好孩子，不要傷心了，剛才是不是又欺負曼麗了？你怎么又那么淘氣？”

　　“嗚嗚......”那孩子仍然只是發出同樣的聲音，晏卓站著看她，她柔軟的小手白白嫩嫩的，好不招人喜歡。

　　老人笑著問她，“莫蒂斯，剛才為什么發脾氣啊？”

　　孩子伸手從地上摸起一支蠟筆遞給老者。“哦，曼麗又把你的蠟筆換成白色啦？你不是答應我不再往墻上畫畫了嗎？”老人接過蠟筆輕輕放在地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水筆放到孩子手上，“今天還有個姐姐來看你了，你想不想和她玩啊？”

　　晏卓靠近他們蹲下來，給孩子一個甜甜的笑臉。

　　小家伙轉身“看”著晏卓，清秀的小臉上一雙黑黑的大眼睛，但目光是死寂的。晏卓一怔——這個可愛的孩子居然是盲人！

　　“嗚嗚！”她從地上撿起一張紙，熟練地拿掉水筆蓋子，隨手在紙上畫起來。

　　她的行為怪異，老者卻始終沒有打斷干涉她，愛憐地看她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她很快畫好了，將紙扔在地上，然后抱著老者的脖子撒嬌。

　　那張紙上寥寥幾筆，有兩個尚能認出來的圖形，一個是月牙兒，一個是套在一起的兩個圓。月牙兒中間還有歪歪扭扭的奇怪圖案，晏卓認出來了，伸手按住自己襯衣下的硨磲墜子，奇怪地看那個孩子。小姑娘繼續抱著老者的脖子搖動著身子，一副很歡喜的樣子，還從地上拾起一個拼了一半的魔方塞到老者手里。

　　老者高興地表揚她，“呵呵，莫蒂斯好棒，那你把它都拼好吧！”他將魔方又放回她的手里，小家伙接過來飛快地擺弄起來，看得晏卓目瞪口呆。

　　這時Van輕聲走了進來，孩子抬頭“看”他一眼，向他親切地微笑。Van溫柔地抱起她，親親她的小臉，拿自己布滿粗糙須根的下巴逗弄得她咯咯直笑，儼然一對親切的父女。晏卓既感動又驚訝，又低頭看手上的那張紙，結結巴巴地問：“米盧先生，這是她給我畫的嗎？”

　　老者和Van一齊轉向她，Van輕輕放下小姑娘，臉上的神情立刻變得嚴肅。

　　“米盧，你和她說吧！”Van冷冷地說，轉身要走，誰知孩子突然拉住他的的褲腳，笑瞇瞇地從地上拿起一張白紙，用小手指指點點，天真爛漫的表情可愛惹人。

　　Van為她再次屈膝蹲下，心疼地摸著她的小腦袋，“莫蒂斯，快點長大吧！”

　　莫蒂斯安靜地享受愛撫，埋頭在紙上涂鴉，另一只手不忘慢慢撥弄魔方，不一會兒又拼好一面；而她的畫看來有些復雜，畫了很久，Van耐心地看著，贊賞而又驚訝的眼神好像是在觀看一個天才創作藝術作品。

　　米盧看著晏卓，和藹地說：“不要害怕，莫蒂斯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Van也是！”晏卓逃避不了米盧干凈無私的眼睛，忍住心底的情緒，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