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章十

　　（十）

　　我頭回進(jìn)畫室是因為好奇，一直知道學(xué)校里有供美術(shù)生用的畫室，每天晚上，只有那群畫畫的人在學(xué)校里待到最晚，他們抱著畫夾，提著水桶，有人身上總是沾著一塊塊花花綠綠的顏料。畫室在單另是一棟樓里，那棟樓里全部都是藝術(shù)生，對我來說，關(guān)于他們最深的印象是每天放學(xué)后樓中常亮著的燈。一直以來，他們都仿佛代表著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和道路，似乎離我很遠(yuǎn)，又像是我心里深處最隱秘的欲望。至少他們選擇了一種我從未接觸過的人生，無論出于什么目的，都是在我看來非常勇敢的選擇。

　　那天是被于越叫去的。

　　我正在教室里，突然手機(jī)有消息震了一下，掏出來一看是于越來的短信：我在對面三樓的畫室，你來不來。

　　他上節(jié)課就沒吱聲地出去了，我當(dāng)他是煙癮犯了，原來是去畫畫。我借口去上廁所逃出教室，走之前悄悄告訴嚴(yán)秋玲：“我去找于越，一會兒你放學(xué)別等我了知道嗎。”我沿著樓梯一層層地爬，不知道是哪一間房里一直傳出鋼琴聲，我心里胡亂猜著，彈琴的應(yīng)該是個女孩兒，因為琴聲聽起來溫柔極了。三樓有好幾間畫室，我逐一走過，每一間都探頭看了一眼，直到走到最后一間才看到于越。他像是專程在等我似的，右腳翹在左膝上，一副大爺做派。里面就他一人，周圍堆著很多木架，石膏像，畫廢了的紙……“你來啦。”他咧開嘴笑了笑，眼里有種期待，又像是有些害羞。

　　“就你一人？”

　　他解釋道：“旁邊他們都是專業(yè)生，這間平時不怎么用，我要了鑰匙。”

　　我找了張椅子坐下，看到他面前擺著一張素描，應(yīng)該是剛才畫的。于越手里還握著半截鉛筆，臉的一側(cè)也被染上一道污黑，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說以后想去離家遠(yuǎn)點的地方畫畫，當(dāng)時聽起來半真半假，我并沒有特別放在心上，可如今，他的樣子讓我也一起認(rèn)真起來。

　　后來，很久之后我才想明白，那時的于越就仿佛我的另一個影子。我希望他能夠選擇不一樣的人生，他去畫畫，去做流浪的藝術(shù)家，去拼命實現(xiàn)自己年輕的愿望，那是因為，我可以從他身上看到那個蟄伏于內(nèi)心深處的另一個自己，熱情，充滿欲望，野心勃勃。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我媽的相好。他像是剛從超市買東西出來，手里提著一個袋子，匆匆往我家的方向走去。見到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想跑走，我自己都解釋不出為什么這么久了還是不能和這個人正常地相處。我腳下不聽使喚地向后退著，他卻忽然扭頭看到了我。

　　我還在悄悄往后退著，他叫住我：“司維。”

　　我只好站住，他急走兩步來到我面前，從后面拍了一把我的頭：“躲什么。”我不說話，手心里逐漸被汗水浸濕。他有些好笑地看著我，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笑，“走吧。”

　　他已經(jīng)可以毫不避諱地來我家里了，有時在廚房幫著切菜，有時我回家時看到他和媽媽坐在沙發(fā)上，正溫和地交談著什么，客廳里新增的幾張唱片是他帶來的，甚至我屋里放著的那雙最近看中的籃球鞋也是他買給我的。我不知道他是碰巧買的還是真的知道我喜歡這雙，他給我之后我一直扔在屋里，一次也沒有穿過。因為我覺得心虛。

　　雖然我承認(rèn)自己挑不出他的什么毛病，他也僅僅是看上去有些冷淡罷了，真的做起事來他很細(xì)致，不會令人難堪。即便如此，我還是只能把他當(dāng)做家里的一位客人，每當(dāng)想到他有可能成為家里的一員，我都覺得難以忍受。原本在爸媽離婚之后，我以為自己是忽然間長大了，想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在家里出事的時候擋在媽媽面前，讓她覺得因為還有一個兒子在，所以不用怕。可是忽然間的變動把自己這樣的立場擊散了，我像是被一個排除在外的人，這個家庭不再需要我了。

　　我甚至找不出理由來阻擋那個人進(jìn)入我的生活，這種感覺像是小孩子被搶走了玩具，難過卻找不到發(fā)泄的途徑。抱著這種心情，每次晚上我都會從屋里出來，他們在客廳說話，說許多事情，我懂的和我不懂的。我端著水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直到他有些坐不住了自動走人。就這樣，他從沒有在我家過一次夜。終于有一天，媽媽為這個和我大吵了一架，她知道我是故意的。她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他對你不好么？”

　　我底氣不足地?fù)u頭：“不是……”我知道自己就像個無理取鬧的三歲小孩。之后她沒再和我講話，似乎是壓根兒不想和我提起這件事了。我輕輕湊到她旁邊，顫著聲叫：“媽……”見她沒反應(yīng)，我默默嘆了口氣，我知道自己這樣太不懂事，太小孩子氣，可心里就是不甘心。

　　回屋躺在床上，腦子里忽然想起一些很久遠(yuǎn)的事。想起我的爸爸，想起過去那些算不上幸福的三個人的日子。爸爸是個好人，他只是和我媽不合適罷了，我和他熬夜看球，他在我面前從來不掩飾他的滿嘴粗口，我相信自己性格里的那一部分血性是他完好無損地遺傳給我的。直到這一刻，我才忽然意識到，那一切早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永遠(yuǎn)不可能再重來。

　　那之后不久的一天，中午正熱的時候，我正在頂著太陽覓食，抬眼看到一輛熟悉的車，腳下頓了頓，不敢上前確認(rèn)。只見車窗緩緩搖下，他的臉探出來。果然是他。“司維，上車。”他叫我。

　　我渾身汗津津地爬進(jìn)車?yán)铮瑳]有坐在副駕駛位子上，我上了后座。他二話不說便發(fā)動了車，我問：“去哪？”

　　他沒有回頭，透過后視鏡看我，我也看到了鏡子里的他，是反的。“吃飯。”他靜靜地吐出兩個字。

　　最后他把我?guī)У搅怂牡昀铮形邕@里沒什么人，下午開始才會有陸陸續(xù)續(xù)的人進(jìn)來看書，喝咖啡，閑聊。“你這兒還做飯啊？”我四下看了看，店里的裝飾簡潔卻毫不單調(diào)，有許多恰到好處的小細(xì)節(jié)，我默默地想，果然是搞過攝影的，眼光是不一樣……

　　他端來一杯加滿冰塊的柚子茶給我，說：“不做飯，剛才叫人幫著帶了點兒。”說著朝柜臺方向看了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年輕的姑娘站起身走過來，將手中的兩個飯盒放在桌上：“沈哥。”

　　“謝了，你忙去吧，不用管我們。”他揮了揮手。

　　我看了看，問：“你店里……就雇一個店員？”

　　他不在意地“嗯”了一聲：“人再多了也養(yǎng)不起。”

　　后來我們埋頭吃了一陣，大概是因為餓了，普通的盒飯也吃得津津有味。吃到中途我抬頭發(fā)現(xiàn)他正在看著我，一臉饒有興致的樣子。我愣了一下，隨即沖他笑了一下：“老板。”

　　我和我媽從那天過后氣氛一直沒有緩和，我想和她道歉，可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開不了口。我以為他今天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事兒，但他并沒有。他閑聊了幾句，又問我：“以后想做什么？”

　　我搖頭。

　　他沒理我，自顧自地說著。他講了很多話，說從高中時就迷上攝影了，那時還沒錢買設(shè)備，只能看別人拍。那時國內(nèi)搞攝影的人還很少，不受關(guān)注，他偷偷去書店看了好多相關(guān)的書，在還沒有自己的相機(jī)時就已經(jīng)可以叫出許多相機(jī)的型號了。后來，他自己擁有的第一臺相機(jī)是花四十塊在二手市場里買來的，而那時的四十塊是他攢了將近半年的錢。

　　他說著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煙，自己叼了一支點著，剛想收進(jìn)去又想起什么似的遞給我一支。我猶豫著接過來，他笑：“我店里不禁煙。”我聽到身后柜臺里的姑娘笑出了聲。

　　我默默聽著，沒有插話。他講往事的時候語氣平靜，中間偶爾停頓一下，像是陷入回憶一般，眼中帶著一些遙遠(yuǎn)微茫的光。我看著地面，淺色的瓷磚反射著窗外耀眼的白光，我忽然想起于越來，他最近花了大筆錢用來買他的各種畫具。想到這里我笑了笑，感覺像是又回到了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我是個混小子，而他和媽媽在一旁談笑風(fēng)生。

　　我掐滅了剩下的一小截?zé)煟熘邪l(fā)澀，用一種自以為輕松的口氣說：“我不像你，我沒出息。”

　　他聽后什么都沒有說，伸手揉了揉我額前的頭發(fā)，他的手大而溫暖，我渾身一怔，這種觸感太熟悉了，以前我爸爸最常這樣揉我的頭發(fā)。

　　后來，我?guī)缀跏锹浠亩拥摹Ｋ欢闯隽宋业木执伲苫蟮貑栁以趺戳耍疫B連搖頭，借口下午還要上課旋風(fēng)般地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