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夜行記

　　當陶樂樂回到宿舍的時候，陳揚他們一行十來人正擠在客廳內拎著滿滿幾個塑料袋的餅干泡面可樂汽水等熬夜食糧準備外出，官方的說法是去培養團隊意識，增強團隊合作精神。直白一點說來，就是去網吧通宵打魔獸。

　　雖然明知道陶樂樂不會參加，可是大家還是禮節性地邀請了一下他。陳揚說，這次跟以往不同，這次三個宿舍11人全都去——就好像這種事情以前從沒發生過似的——所以陶樂樂也應該一同前往，創造個集體活動的記錄，畢業后也可以以資懷念，不至于覺得白白荒廢了四年的學業，啥也沒有做。陳揚還建議，陶樂樂既然愛讀書，不妨去看看網絡小說，說不定會愛不釋手從此欲罷不能。

　　陶樂樂白了他一眼，回答說，他剛從網吧回來，剛看過那些排行榜上的網絡小說，感覺糟糕透了……

　　陳揚跟著陶樂樂走回宿舍，走到他跟前，滿臉詭秘地悄聲說，夏白可能會去。說完便擺出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仿佛夏白不是“可能會去”，而是“一定會去”一樣，暗中觀察陶樂樂的反應。雖然陳揚的話看上去一派胡言，可是上天作證，他確實沒有撒謊。今天下午夏白因為昨晚在劇場門口發火的事情向他道歉，結果他回復說，晚上要去網吧通宵，如果夏白真有誠意道歉，就一塊兒過去。然后對方便沒了下文。在陳揚看來，既然夏白沒有作出明確的否定回答，那么就可以理解為還是有“可能”的。

　　陶樂樂遲疑了一下，他說，“哦。”之后便拿起毛巾，去浴室洗澡去了。

　　陶樂樂的行為多少讓陳揚感到有些不妙。毫無疑問，他說“夏白也會去”是為了試探陶樂樂，可是從后者的反饋來看，要么是他沒把夏白放在心上，所以對她的事情根本就不關心；要么是他和夏白已經非常熟悉了，比自己還要了解夏白的一舉一動。從常理來講，后一種情況絕無可能，可是從昨晚的情形來看，前一情況也很值得懷疑。他本想再試探一下，可這時陶樂樂已經消失了影蹤。

　　好在陳揚也很快就忘記了這些。當一個人沉浸在游戲中的時候，他是非常虔誠的，心無雜念，絕不會因為其他的事情而分心。

　　晚上，整個宿舍只剩下陶樂樂一人了，他躺在床上，卻不愿睡去，進行著一些美好的回味。兩天前和夏白還是素不相識，而現在，貌似已經非常熟悉了，昨天和今天還是挺值得紀念的，而明天意義則更為重大，明天他就要去她家了。“嗯……買點什么好呢，穿哪件衣服，他父母會是什么樣子，見面應該說什么話，怎么介紹自己……”陶樂樂的思緒就像窗外的夜空那樣漫無邊際。

　　如果你在睡覺的時候，腦中還總是翻來覆去地遐想一些事情，那么睡著就會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這世上總有那么一些事情，雖然困難，但卻未必不夠美好。

　　陶樂樂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維像隨風飄揚的蒲公英那樣到處發散，臨近午夜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并非不重要的問題：夏白的家在哪兒呢？夏白說在老校區附近，可是，老校區在哪兒？事實上陶樂樂對老校區的了解，還基本停留在“老校區”這三個字上。

　　他的腦中頓時閃現了一個美妙的想法：夜游老校區。

　　“天亮之前可以趕回來。”看過時間之后，他這樣對自己說。由于這個理由的說服力不是很強，所以說服自己之后，他便將它忘記了。這世上有很多理由，都是純供解釋之用的，一旦解釋完畢，便再也沒有多余的用處了。

　　陶樂樂是一個執行力很強的人，起身，穿衣，推開窗戶，從陽臺上跳下……動作一蹴而就。

　　陶樂樂住在207號樓，207號樓本是研究生宿舍，由于學校擴招而本科生床鋪有限，學校情急之下不得不將研究生感至其他地方，將其改為本科生宿舍。陶樂樂的宿舍是118室，在一樓的最右側，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拜墻角的臺階所賜，爬上爬下非常方便。因此不僅可以免受宵禁之限——學校規定，男生宿舍每晚11點封樓——平常出入也極為方便，距離教學樓也只有不足一分鐘的路程，遇到早晨起床晚點的情況，大家便一個接一個從陽臺跳下，徑直向教室飛奔而去，而且秩序井然，有如南飛的大雁。

　　每當這樣的情景為樓上的同儕所捕獲時，他們在內心深處便會升起一股艷羨之情，恨不得自己也立刻跳下尾隨而去。起初他們還安慰自己，說住在高樓每天爬上爬下可以鍛煉身體，可是漸漸便發現，住在樓上雖然鍛煉身體，但同時也耽誤鍛煉身體。比如大家同時從宿舍出發去球場和健身房，當樓上的到達時，位置早已經被樓下的同學占去了。除此之外，其余的弊端也很明顯：上下樓不僅麻煩，而且還浪費時間，比如早上8:50分上課，大家同時8:49分起床，住在一樓可以保證不遲到，而住在樓上則只能保證遲到；以每次上下樓花費1分鐘，每天出入6次，每學期5個月計算的話，四年下來，住在樓上要多花費120個小時的上下樓時間，120個小時就是五天，海倫?凱勒也只要求得到三天的光明，可見五天是何其漫長。如果將這五天接在國慶節的前后，再加上中秋節的話，在某些年份就可以得到一個長達半個月的長假……僅僅因為他們被安排住在樓上，這半個月的長假沒了。

　　其實，住在樓上的同學告訴一樓的這些，無非是想培養后者的公共意識，讓他們有一顆公益之心。學校有一個規定：男生宿舍每日23:00至次日6:00封宿舍樓，禁止任何學生進出，而女生宿舍則每天24小時自由出入。這個規定是如此之奇特，以至于叫人忍不住認為學校是為了鼓勵那些夜不歸宿的男生去女生宿舍過夜。

　　無論是多么不合理的規定，它們也都和那些合理的規定一樣，除了是用來制定的，就是用來執行的。用學校的話來說，就是“你們都是成年人了，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就好像此前該校的學生都從未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過似的。于是每每發生這樣的情況，一些男性學生使盡渾身解數終于哄得女友回宿舍之后，飛奔至自己宿舍樓的門口時，發現已然是鐵將軍把門，那玻璃門雖然看上去一擊即碎，但卻像國家領土一樣神圣不可侵犯，只能遠觀不能褻瀆。而那些宿管阿姨又都極具敬業精神，即使是23:01分，她們也都是躺在床上叫不醒的。

　　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學生便無法回到宿舍，按照學校的規定，他們也不能走出校門。所以除了偷偷跑去女生宿舍之外，標準的做法只能是在校園里四處游蕩，直至次晨六點，也就是所謂的“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也許在學校看來，只有這樣才能皆大歡喜，只有這樣才能把學生改造成好學生，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好方法。

　　在這樣的形勢之下，一樓宿舍的重要作用便凸顯出來，久而久之，也就由“陳倉”發展成了公共交通要道。有些同學比較有興致的，路過的時候還會加入到該宿舍的臥聊中去；而有些失意迷茫的，偶爾也會坐下來分享自己的感受，尋求慰藉以及解決之道。

　　宿管人員對此也是閉目不見，因為在她們看來，這不在她們的工作范圍之內——對于這些宿管人員而言，她們的工作首先是分清哪些是工作哪些不是工作，然后才是工作。學生去爬宿舍樓，還可以使得自己免于被打擾，何樂而不為呢？如果是在她們鎖門的時候學生拍門求進，她們甚至會一邊鎖門一邊向學生建議說，“自己想辦法。”

　　午夜的新校區顯得清冷沉悶，遠沒有安詳之感，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仿佛是工業污染的緣故，依舊毫無星月。慘白的路燈愈加襯托出頭頂上方的空洞，將一棟棟光禿禿的殘剩樹干映照得猙獰可怖。冷風嗖嗖，吹來徹骨的幽寒，護校河旁的青色植物有一陣沒一陣地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此情此景，與其說是身處校園，倒不如說是身處陵園更合適一些。陶樂樂忽然想起學校這兒以前曾是墳地的傳說……

　　夜間執勤的兩名門衛看到有人走來，其中一位便主動呵斥起來，就好像這是他的職責似的。“喂，那個你，干什么的？”由于畏懼室外的嚴寒，那門衛喊話的時候，僅僅捎帶更改了兩個動作，一是將坐姿調整為站姿，二是將右手由垂直放著改為水平前指，并且將四指彎曲僅保留食指為筆直狀態以增加指示的精確性。這話雖然是疑問句，但是從其語氣和肢體語言可以很容易判斷出，無論得到怎樣的回答，他都是不會感到滿意的。于是陶樂樂決定履行一次但丁的格言：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事實證明但丁錯了，不僅錯了，而且錯的一塌糊涂。如果你真的曾經走過自己的路，你就會知道，別人絕不僅僅會說說而已。哪怕你真的只是在“走自己的路”，他們也會讓你無路可走。

　　陶樂樂走到門口，便沒法再繼續前行了，1.2米高的伸縮門“砰”地一聲被關上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門會在陶樂樂的面前打開。從值班室的窗戶里傳來的是兩張剛毅的臉，這兩張臉不僅表情嚴肅，而且劍拔弩張，其中任何一張都表明，和他們打交道絕不會是一件快樂的事情。由于西方哲學已經被實踐證明是行不通的了，陶樂樂決定回歸中國傳統，“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于是后退，助跑，加速，起跳，騰空而去。

　　當陶樂樂的身影消失后，門衛便又重新把門打開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除了長頭發、黃色外套之外，陶樂樂沒給兩位門衛留下什么印象。而對于兩位門衛，陶樂樂從沒想到去記住他們什么。

　　夜深人靜的時候，繁華的小街也已睡去，與白晝的喧囂相比，仿佛走進了另一個極端。地面上塑料袋和枯枝敗葉也好像不愿被風驚醒，有氣無力地慵懶滑動著。從窗口中映射出來大片小片燈光的，是廁所、KFC、網吧、KTV以及一些足療場所。

　　當然，還有出租車。

　　有時候心情的好壞似乎是無法預料的。你也許也有過這樣的經歷，本來還手舞足蹈的像個孩子，可是一覺醒來卻突然落寞至極，對著白墻發呆傷懷；本來還因為一些不順心的事情而情緒低落，可是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會毫無征兆地心情大好起來。

　　陶樂樂現在就是這樣。與司機聊著聊著，他甚至主動尋找話題攀談起來。

　　“這么晚了還去老校區，有急事啊？”司機問道。

　　“是啊。”陶樂樂心想明天——不對，應該是今天——就要去夏白家了，現在還不知道她家在哪兒呢，可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嗎？

　　“老校區還好，這邊太荒涼了。”

　　“聽說這兒以前還是墳地呢。

　　“那可不是嘛。”司機回答說。

　　出租車在空曠的十字路口前停了下來，由于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十字路口，周圍也沒有電子眼之類的裝置，這多少讓陶樂樂感到幾分詫異。在他的印象中，紅綠燈在這座城市里一直只起兩個作用，一是裝飾，二是照明。通常情況下，那些在路口等候綠燈的人反而會因為人數稀少而不好意思起來。任何一次在十字路口他都能發現橫沖直撞到了肆無忌憚地步的車輛，在那些司機看來，如果交通規則是用來遵守的，似乎也只是讓別人遵守的，自己可以凌駕其上，絲毫不受所限。

　　所以陶樂樂不禁為這位師傅的反常舉動感到驚奇。也許他是酒后駕車吧，陶樂樂心想。

　　這時路燈由紅變綠，陶樂樂忽然想到一個應景的腦筋急轉彎，他興致勃勃地問道，“師傅，您開車的時候，是看見紅燈的次數多，還是綠燈的次數多？”

　　“差不多吧，”司機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有時候紅燈，有時候綠燈。”

　　“應該是綠燈的次數多，”陶樂樂解答道，“您想啊，如果看到的是綠燈，您就直接行駛過去，不用等它變紅；而如果看到的是紅燈，就像現在這樣，要等它變綠了才能開過去。所以每看到一次紅燈，就要看到一次綠燈，而如果先看到的是綠燈，就不要再看到紅燈了。所以總體上應該是看見綠燈的次數多于紅燈。”

　　“噢——這樣子啊，呵呵，有道理。”司機覺得，這個學生挺有意思的。

　　雖然司機表示贊同，但其實他自己的回答才更符合常理一些，陶樂樂的解釋是站不住腳的。原因如前所述，許多司機開車的時候并不會去在意什么紅燈綠燈，只是一陣風地駛過。就連眼前的這位司機，也許是受到了陶樂樂的啟發，接下來也沒有再在路口前作過逗留。

　　很快便到了老校區。

　　從中國現階段的發展狀況來看，一個城市的繁華與否，往往與該城市墻上的灰塵厚度成正比。那老校區地處鬧市中心，“××大學”四個字，掩埋于日積月累的灰塵之下，在市區各種燈光的交織輝映下，竟也依稀能夠辨別。

　　陶樂樂站在門口向校內仰望，一時間心潮澎湃，仿佛成親在即一般。只是一座寬闊巍峨的高樓將視線遮擋的干干凈凈，叫人無法睹視里面究竟是怎樣的情景。

　　與新校區相比，假如老校區有什么值得慶幸之處，那就是值班室內只有一位門衛。

　　那門衛與陶樂樂年紀相仿，在核實了陶樂樂的學生證之后，他問這么晚了來這兒干嘛。陶樂樂回答說玩。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門衛感到滿意，因為它很短，而且聽起來也不夠嚴肅。因此這位門衛認為，眼前的這位深更半夜的造訪者只回答了一半，他來這兒的目的不是玩，而是玩他。

　　為了證明“玩”字后面確實沒有賓語，陶樂樂又補充一句，“想參觀一下老校區。”

　　解釋從來都是毫無必要的，尤其是當別人從沒打算要傾聽或者理解你的時候，無論你說什么，都是多余的。雖然陶樂樂的第二句話長度是第一句話的八倍，而且指向更加具體明確，但是對于門衛而言，起到的作用卻似乎有點適得其反。

　　門衛說，不能讓你進去，你不住在這兒，又沒有正當理由，深更半夜的，我要為全校師生的安全負責。

　　這些話讓陶樂樂感到很是費解，他說：我也是全校師生的一部分，我進自己的學校怎么就不安全了，什么是正當理由，參觀學校怎么就不是正當理由了？

　　毫無疑問，這些問句更加堅定了門衛最初的想法。事實上他瞬間就爆發了，陶樂樂的疑問句尚未落音，他的反問句便鋪面襲來：這就是你學校就不讓你進去怎么了，你就不安全了，媽的大學生了不起啊想干嘛干嘛，該滾哪兒滾哪兒去，別再這兒礙眼……

　　眾所周知，陶樂樂是一個執行力很強的人，在獲悉對方的需求之后，他就第一時間滿足了他的愿望：將自己的右拳大力地放在了他的左眼上，這樣一來，便解決了礙眼問題。陶樂樂忽然心生疑惑：如果全校師生的安全真的要靠這位弱不禁風的門衛來維護，那他們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媽的還敢襲警，”那門衛抬高自己的地位之后，又立即泄漏起真實身份來，邊捂著眼睛便說，“我要，我要報警。”

　　恰在此時，一輛黑色奧迪A8從陶樂樂的背后駛來，在門口喇叭接連響個不停。那門衛顯然認得這車，因為他見到之后，五官便瞬間幻化出一副友善的表情，讓人不禁感嘆造物主的神奇。

　　他沒有詢問車主為什么深更半夜還來學校，有沒有正當理由，他也沒有說深更半夜的要為全校師生的安全負責之類的話……他只是調整出一幅笑意盈盈的臉，將門打開的大大的，好讓奧迪車駛進。

　　由于這門開的很大，所以走進去不是很困難的事情，所以陶樂樂便走了進去。他本就不是因為門衛而來，也從來沒想過為他而駐足逗留。更加難得的是，那門衛看他走進之后，也沒有因此而發火。

　　他向老校區的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