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樂樂的高中是在一所私立中學度過的。那校在建校伊始還算有些實事求是的作風，比如校長吳大仁就總是愛在媒體面前宣稱愿為地方教育微盡綿薄之力——后來的事實證明，該校雖然生財有道，但是在教育這塊確實始終都是微盡綿薄。然而幾年下來，學校不僅社會知名度甚微，而且效益也沒有轉好的跡象。漸漸地校長開始解放起思想來，最初還只是買通電視臺和報社戰戰兢兢地吹牛說什么不僅云集了本市最優秀的教師，并且還從周邊地區引進了核心教學骨干，質量絕對令人放心——就好像引進的是某種肉制品似的。后來發現牛皮沒被識破，政府也沒找麻煩，于是膽子愈發大了起來。到了陶樂樂這屆，更是明目張膽地滿城貼出虛假廣告，說什么只要是中考成績全市前10名的考生考進該校，不僅3年學雜費全免，還頒發10萬元大獎；高中階段的每次期末考試，成績突出者也會獲得獎勵；高考成績優異者獎金更加豐厚。

　　受蠱于此，在中考之后的那個暑假，陶樂樂每天除了計算高中三年可以賺多少錢之外，就是計劃該如何花這些錢。計算的結果是，他對自己的狀況還算基本滿意。稍微努力一下，此生就此便可以實現經濟獨立，報答老姐的養育之恩了。

　　然而在新生入學大會上，校領導只是一如既往地死吹牛皮，除了自我吹噓就是相互吹噓，比如校長被評為全市十大杰出企業家啦，××老師獲得了優秀教師資格啦，學校地位越來越重要啦，招生規模越來越大啦……一派彈冠相慶的景象，等到所有領導都吹噓一遍之后，會議便“圓滿地結束”了。自始至終沒有人提及獎學金的事情，就好像根本沒有這回事一樣。

　　陶樂樂心情復雜地度過了第一個學期，高一下學期伊始，終于沒能忍住向班主任范傅永提及此事，范傅永作為一名被引進的核心骨干，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稱不了解情況，但是會向校長反映。此后便一直潛心誤人子弟，時不時還找陶樂樂的茬，他早就看陶樂樂不爽了，這小子還膽敢跑來向他問獎學金的事情。

　　其實不爽這種事情，就和力一樣，作用是相互的。通常而言，如果你看我不爽，那么我對你的印象也絕不會好到哪兒去。該條原則尤其適用于婆媳、師生之間。陶樂樂向范傅永提錢的事情，除了他真想要錢以外，潛臺詞是：你老板都還欠我錢呢，你還好意思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陶樂樂和范傅永之間存在過節，說來也很簡單，那就是陶樂樂“上課不專心聽講”。這是范傅永的原話，范傅永說這話，其實是有失偏頗的，因為對于陶樂樂而言，與其說他“上課不專心聽講”，倒不如說他上課不聽講。而在陶樂樂看來，自己之所以不聽講，唯一的原因就是范傅永講課太爛，毫無水平可言，而指望范傅永提高講課水平，就好像指望朝鮮的金正恩搞改革開放一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由于陶樂樂一直成績佼佼，所以范傅永也一直沒有對他正面發火，范傅永把這視為自己的一種寬容。對于一個不寬容的人而言，一旦他認為自己很寬容，就會產生一種沾沾自喜的道德上的優越之感，但是如果他的寬容沒有為對方察覺，那么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覺得自己的寬容毫無必要，但是與此同時，他在道德方面的優越之感不僅不會消失，反而會愈加強烈。

　　后來有一次，陶樂樂沒有參加學校的大掃除活動，范傅永又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來教育他，看他這么用心良苦，就好像高考會考這個似的。可是陶樂樂的心思卻全然不在這上面，在對方最終口干舌燥之際，他終于迎來了插話的機會，他問范傅永：有沒有向校長反映獎學金的事情？為了證明確實有過這么一回事，他還有意引導了一下：你說過會向校長反映的……

　　結果就是陶樂樂迎來了和吳校長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機會。校長顯然是大家風范，不像范傅永那么喜怒于色，他聽完范傅永的解釋之后，就揮揮手對他說，好了，你出去吧。就像古裝電視劇里皇上對待太監那樣。這個情景在陶樂樂的腦海中深深地埋下了烙印，揮之不去。一向趾高氣揚的范傅永竟然會如此俯首帖耳，這是他不曾想到的……這些他本不應該知道的事情，為他以后的高中生活埋下了隱患。

　　吳校長轉過頭來，先是連聲請陶樂樂就坐，然后又給他沏了杯綠茶，這倒讓陶樂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校長一邊做這些一邊聊起家常來，他問你就是陶樂樂，陶樂樂回答說是。校長說你成績不錯，陶樂樂說還可以。校長說一直想找你們這些尖子生談談話，就是沒騰出時間。陶樂樂說呵呵。校長說有什么志向，陶樂樂說沒想那么遠。校長呵呵地說入校這么長時間感覺怎樣，陶樂樂違心地說還行。校長說聽口氣好像不太滿意啊說說吧，于是陶樂樂就生活上的一些細節展開起來，他說學校食堂太小學生又多打飯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還要長而且食堂內連板凳都沒有每天三頓飯還得站著吃還有飯菜口味不夠友好早飯每人還最多只能買一個雞蛋餅最主要的是學校實行封閉化管理除了禮拜天平常都不讓住宿生出校門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是在上學而是在坐牢……吳大仁校長一邊保持一定頻率的點頭，一邊表示有些問題會盡快解決，只是臉色漸漸由慈祥轉為陰沉。

　　通常情況下，別人讓你提意見，其實是為了得到你的稱贊，而不是讓你指出不足，更不是為了讓你批判。可是對于一名高一的學生，你又能指望他懂多少呢？而且，現實情況本就糟糕的離譜。

　　約莫聊了半個小時，陶樂樂才發現雖然把學校整體批駁了一遍，可是最重要的議題還沒有說出口，談論的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不著邊際之事，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解決。眼前的這位校長眉目和藹，儼然是一位德高望重關愛青年的長者，這半個小時下來，雙方現在打得無比火熱，甚至有幾分忘年交的意味，在這樣的情景下，再自私自利地提獎學金的事情，是不是有點不太合適呢？

　　可是如果說陶樂樂是一個會后悔的人，那么他也只會因為做了某事而后悔，而不會因為沒有做某件事情而后悔。趁吳校長喝茶之機，陶樂樂若有若無地說道，獎學金什么時候能發下來？陶樂樂說完，也端起杯子喝起茶來，就好像剛才這個問題不是自己問的一樣。

　　沉默，令人尷尬的沉默。沉默不是金子，沉默只是尷尬。

　　當陶樂樂再抬起頭看對方時，發現對方的眼神中凝聚著無以言說的痛苦之狀。假如用六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失望，失望，失望。就像一位風燭殘年的父親對待不爭氣的兒子那樣。

　　最終還是吳校長打破了沉默，語氣平靜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悲涼之情，他長嘆一聲，說：你成績好是有目共睹的，誰也抹煞不掉的，我也一直很關注，希望能夠把你培養成人才。可是要成為一名優秀的學生，成績只是一方面。學校這么做，有學校的考慮在里面，其實主要還是為了激勵你。作為高中生，學業負擔很重，首要任務是學習，不要將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萬一影響了成績就不好了，學校之前沒有收你學費，以后也不會收，享受你這樣待遇的能有幾人……

　　本來他還打算繼續啰嗦的，可是這時候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吳大仁望了望陶樂樂又望了望話機，望了望話機又望了望陶樂樂，意思是：我都把話撂明了，你還不走？

　　在吳大仁校長說出這番話之前，通過剛才的交談，陶樂樂本來對他頗有幾分好感，這時才發現對方談論了這么多純粹是為了耍賴皮，一股惡心之情不由得涌上心頭，走出辦公室之后大罵校方卑鄙無恥，從此徹底絕了獎學金的念想。

　　陶樂樂推開辦公室的門低頭離去，適逢一女生迎面奔來，由于一時心情激動，陶樂樂沒有觀察好前行的線路，差點與對方撞了個滿懷?！澳恪闶翘諛窐?？”對方回過頭來，言語中透露著一絲驚喜。陶樂樂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回應。那女生回眸一笑，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