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皆去泛舟,一時便沒了蹤影。回到亭子里,卻見亭中不知何時來了個男子,肅平正與他對飲,一藍一玄,相向而坐。
我看向他清俊的側臉,眉目如畫,已是翩翩公子俊少年。教我想起初次見他,他只慵懶倚在廊前柱子上云里霧繞青竹疊影間只一雙清亮如星辰的眼睛。
坐在肅平對面的男子一身玄色暗青石紋外袍,一支木簪盤住束發,面色比常人黑,應是久經日曬,三十左右年紀,卻是精神干練,像是個經久沙場之人。他的酒量不小,直抱了酒壇暢飲。酒水清冽從嘴邊流下澆濕了前襟的大片衣衫,他并不在乎。一旁的肅平亦同他一般,二人皆飲得自在。
我只覺酒香撲鼻,背對江風,頗有些爽朗之意。
“好!”見肅平這般,男子像是頗為欣賞:“沒想到林兄飲酒這般豪氣,好酒配好漢!常岺(ling二聲)這幾壇十年景春算是碰對人了。”說罷,兩人皆是大笑。
我在肅平身側的石凳上坐下,溫然迎上常岺看過來的目光,彎嘴一笑,算是見過,便默默陪著他們聊天。常岺亦對我點點頭,回以微笑。
“如林某言中,”肅平放下酒壇,輕輕凝著常岺,目光炯炯:“常兄此番來廣木也是為了煙波樓一事吧。”
常岺豪聲笑道:“林兄說的不錯,風家小姐花容月貌,又深得風肅晰疼愛,若娶了她,是乃常某此生幸事。”
肅平將手中的酒壇放到桌上,抬起袖子拭去唇邊酒印,目光掠過他,輕嘆道:“只怕常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的話如在銅鐘上擊出了一陣嗡鳴,鐘聲回蕩間,先前的飲酒熱鬧,漸漸轉入一氛沉默寂靜。常岺眼中含了幾分微醺,幾分不解,而后隱匿的碎碎冰冷卻似再有一擊便會噴涌而出瞬時將亭子凍住。然而他只是淡淡凝著肅平,長久并未說話。
肅平抱起酒壇暢飲,陣陣酒香襲來,連坐在他旁側的我也不由染上一分醺意。
常岺拿起桌上的那柄九寸大刀,似已失去耐性,冷聲對肅平道:“林兄喝醉了盡說胡話,常某不便多留就此告辭。”說罷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告訴你家主公,煙波樓一宴大可不去,你們傷不了他。”
在常岺即將邁出亭外之時,肅平悠然開口,聲音無波卻是錚地有聲。常岺頓時收住腳,卻是立馬一個回身刀出鞘,飛身刺來。
肅平并不躲避,眼看刀鋒就要欺入脖頸之時,銀光一閃,卻是一把通體晶瑩的白色小尺,輕松將常岺的九寸大刀擋在身外,砰砰幾聲,幾個回合,肅平依舊穩坐如鐘,常岺也已退回先前站立的位置。
只見常岺怔怔盯著刀鋒,目光驚愕,難以置信的看向肅平道:“一尺問心?你是誰?”
肅平收了小尺,亦是淡淡對他道:“常兄不必知曉我是誰,我既然前來勸阻,自是知曉常兄今夜的謀劃。”
常岺冷冷看著肅平,眼中燃起戒備之色:“常岺今夜志在必得,林兄欲阻攔,即便是一尺問心,也擋不住我常岺去路。”
肅平輕輕一笑,淡然道:“那就領教常將軍的斬雷刀法了。”
說罷只見常岺又一次執刀砍來,肅平飛身迎戰,我只覺亭中陣陣兵器交接的乒乓之響,兩個身影瞬間移動,寒風陣陣,衣袖翻飛,頃刻間已戰了不知多少回合。
常岺執刀砍向肅平胸肋,卻在中途便被肅平順勢一個轉身,小尺已刺向他左腹,他不得不轉手抵住小尺,一掌打向肅平左肩。肅平豈會令他傷到自己?又是一個轉身避過掌風,那把小尺像一把裁葉小刀,飛速旋轉,封住常岺所有刀路,同時于他身上劃出深淺不一數道血口。
肅平已是手下留情,并未傷及常岺經脈,留在他身上的不外乎是些皮肉傷,常岺不為所動,再戰。只見虛空之中流光回轉,常岺已被肅平阻在原地動彈不得,那柄他握在手中的大刀,已然斷成無數薄片,碎了一地。
常岺怔怔望著肅平,良久,出聲道:“剪葉七式?你是洛平望山子?”
肅平不置可否,只淡淡說道:“常兄今夜不可再去。”
常岺凝著肅平,喃喃道:“常岺聽說洛平望山子剪葉七式最富盛名,想不到將剪葉七式使得如魚得水,正是因為一尺問心。常岺不知閣下為何出面阻撓,常岺此番前來,與閣下并無干系。常岺奉勸林兄不要多事。”
肅平話音亦多了一分認真:“林某沒有閑心插手常將軍行刺南相之事,林某自報門戶,只是不愿見常將軍灑血于此,眼下西疆于北面虎視眈眈,遲早會將鈅銀吞入腹內,莯國即將而來的困境重重。只是如今朝中奸逆當道,忠良妄遭貶匿,如何再能折損一員猛將?況且今夜乃一年一度浴河神節,廣木民眾皆出門慶祝。風家設宴選婿,早已引來大量人馬,將軍此時出手,不管成敗與否,血染齊水之事,怕是無法避免。”
常岺被肅平說的怔住,目光看向他身后的江水嘆道:“殺了他,莯國便能多殘喘一些時日。”
肅平卻是直直凝著他,肅聲道:“南相既然前來赴約,必然做了萬全準備,將軍以為他為何不在陣前督戰,卻突然來到這里?難道只為一個絕世美人?”
常岺聽到這里,已轉首肅然直視肅平問道:“不為美人,難道風肅晰除了嫁女,還開出旁的條件?”
肅平平靜道:“有,風肅晰諱莫如深,只肯在今夜公之于眾,且是要作為嫁妝一并送於女婿的。”
常岺聽罷陷入沉思,肅平又飲下一口酒,溫聲道:“況且與南相身影不離的還有一個羌陽不夜郎。即便常兄以一支五十人的精英衛隊拖住他的手腳,僅憑常兄一人身手要近身南相仍然并非易事。南相此人雖養于深閣,卻也經久沙場,立過不少汗毛功勞,他的武功深淺不定,常兄今日前去,林某可在此斷言,常兄必不是他的對手。”
“為傷他幾分,豁出常兄和衛隊那些條性命,林某私以為甚是不值。西疆與莯國多有爭端,自仁宗三年常將軍重創西疆,傷它元氣之后不過十年。十年之中西疆忍辱負重,養兵多日亦有國富民強之勢。壺梟國主仗著現今國情,自是早有挑釁報復之意,此次刺殺不成反倒落他口實,一旦西疆吞并鈅銀,下一個便就是莯國了。”
“況且風家勢力盤根錯節,于朝中皆有影響。在風家跟前鬧事,風肅晰豈會輕饒了你?且事關將軍仕途,不可輕率而行。”
常岺詫異凝著肅平,而后沉聲道:“仕途不過爾爾,若能真將他斬殺于此,西疆便會少了一員謀臣,于莯國來說便是一件喜事了。常某不過前日才部署周全,林兄今日便已知曉,常某不禁懷疑,洛平望山子難道是與清遠閣買通了消息?”肅平目光無波,只示意常岺坐下說話。
“仁宗三年西疆犯我山河,大軍直逼涳城(kong二聲),徽州常岺,十五歲于國難危及之時獨率領五千人馬重創敵軍后方,將來犯我莯國之西疆三萬大軍擋于赤霞關外,不得深入莯國境內。經此一役西疆不能再戰,只得退回涳城遠北的商甘。”肅平眼中皆是崇敬,向常岺扶手作揖,恭敬道:“林某惜將軍之才,望一己之力勸將軍三思。”
常岺聽罷,明白自己身份暴露,卻是沉聲無奈道:“他此番在我莯國境內,防御自比不上在西疆。雖然他死后,莯國不好與西疆交待,只是此人一日都留不得,否則,眼下的鈅銀,便是我莯國的前車之鑒了。”
肅平聽后,話音亦多了分凝重:“將軍聽我一言,今夜斷不可為。常將軍且回了柳方中,明日午時,在下同他在此一聚。”
常岺沉思一陣,仿若下了決心,朗聲道:“好,明日午時,我家主公必會前來赴約,還望望山子守信。”他起身目光掃過我,又看了肅平一眼道:“不過今夜常某還是會去煙波樓赴宴的,常某答應你不會行動。”
肅平對他點頭笑道:“如此絕色常兄必是要見一下的。”
聽罷常岺朗聲大笑,與肅平話別,玄色衣衫被一盞盞次第亮起的石燈照亮,而后緩緩漠入黑暗。
肅平起身,目送常岺離去。今夜他是有備而來的,煙波樓不會太平,除去常岺,不知是否還會有旁人想要暗殺南相。且不論有沒有,我知道他一定會去的。
清冽的目光轉向我,落到我眼中,蕩起漣漪:“不要想太多。”
我搖首轉身望向江面,江風習習,婉帶花香。吹起額角碎發,揚揚飄向腦后。
一陣藥香襲來,他從后面箍我在懷中。
我只覺得臉上飛紅,低下頭去,周身盡是他的氣味,淺淺的心跳就在耳畔,卻是迷醉人心的情境,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誠心如意。”他在耳畔輕輕說道,“你為何要寫下這四個字?”
他看到了?
如緞的江水,好些花船游蕩其間。些許紙燈搖曳漂浮,宛若本就與流水一體,一上一下,皆隨風而去。
我輕聲嘆道:“世事無常,但求如意罷。”
“如意。”箍住我的雙臂用力,語氣略沉吟。夜風涼薄吻過額頭,身后的人一聲輕嘆,神情似乎亦隨著江水飄遠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