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再次相逢又是在七年以后。
當初離婚后,夏末從藍瑟口中打聽出了慶余避禍躲在西部的某一個小山村里。于是她便出發了。她想她要找到他。找到他以后呢?跟他結婚過日子。她不用想都覺得不可能。那個叫慶余的男子更多的時候就像她的影子,只有從他身上才能證實她自己的存在。換句話說,他們是兩個質地相同的人,但卻不是兩個可以相愛的人。世俗的愛往往更需要美的意境來維護,而他們之間所有的回憶都是關于傷口和鮮血。愛與不愛在他們之間已變得多余。
七年間那個男人似乎都一直在躲著她。她幾乎找遍了川滇黔地區也沒能發現他的蹤跡,但她卻也沒有放棄過,她可以感覺到他就在她的周圍,呼吸的空氣里似乎都有他身上那種邪冷的氣息。這對她是個很重要的理由,所以她要不停地找下去。
某天,手機忽然響了。她看著那串陌生的號碼,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接聽鍵。一般人是不會知道她號碼的。末末,快回來吧。奶奶的聲音雖然還能保持著鎮靜,但她卻明顯地感受到了其中的松散和灰白,她甚至都能聞到那種透過電波遠隔千里的老人氣息,她本就是個對聲音有著過分敏感的女人,所以她在沉默地等著那頭的噩耗傳來,你爸快不行了,要見見你!
爸?她艱澀地吐出這個字,再次確認,不是爺爺?
爺爺是快了,但這次卻是你爸,作了一輩孽,臨到死終于還是回來了……奶奶的語聲已被淚水打濕,在電話里聽起來喑澀絕望,似乎到現在還沒能原諒這個當年離家出走的兒子。
爸!掛了電話之后,夏末苦笑,這是什么東西?她從沒有想到自己在三十多歲時還能再多出一個爸!
回來之后,才明白什么叫過去。一個月前,那個男人回來的那夜,小鎮下起了暴雨。鵝卵般的雨點在狂風的裹挾下飛墜了七天七夜。天晴之后,下泉鎮就變成了一片澤國。后來一連晴了好幾天,小鎮的水卻始終無增無減,與海面保持著齊平。又過了十幾天,還是這樣。這些從天而降的雨水仿佛一座蒼白的墳墓徹底埋葬了這個本該消失了的小鎮。一個月后,夏末回來的時候,那個男人已咽了氣。她終究還是沒能見到那個讓她叫爸的男人。他的骨灰撒在了小鎮汪洋的水里,仿佛在祭奠著什么。
夏語冰,奶奶走過來看著她說,你要記住這個名字,是這個男人給了你生命。在夏末的意識里,人就代表著自己,她從沒有想過連自己的生命竟也會是別人給的,那這個世界真正屬于她的還有什么呢?也許,只剩下死亡了,但大部分的死卻又都是身不由己的——疾病,車禍,謀殺……把每個人僅剩的一點東西也奪走了。
在這世間,人原來竟真的是一無所有。
轉身要走的剎那,她就看到了他。瞬間的凝眸相望,便各自錯開了視線。目光無處安放,人便變得拘謹起來了。這樣的相遇對兩人來說都屬意外,而他們之間幾乎就是沒有意外的。以前的每一次碰面都會有著刻意的理由。你好,夏末。一個身穿黑色套裙妝容素淡的女子,走過來伸出手客氣地說。你好……,她本是個聰明的人,現在竟語塞了。她叫曼華。他介紹說。曼華。你好。后來回想,第一次與她遭遇,自己便敗下陣來了。蘇曼華是如此優雅而簡凈的女人,這種無可挑剔的美讓她感到一種鋒凌的侵略。或許,是她太敏感了。
你們怎么會來這里?回過神來,她問。送個人。他答。誰?慶余。
慶余?!她氤氳著水霧的目光突然變亮,逡巡著四處尋找,最終還是早有準備似的黯淡了下來。其實,這樣的結局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只是這一天真的降臨時還是會有許多猝不及防的無措與疼痛。多長時間了?她瞥了一眼蘇曼華黑色套服前鑲著的那朵白花,低聲問他。還差一天就兩周了。
她沒有再說什么,從車上接過那釉黑深凝的骨灰盒,然后對著面前那片茫茫如雪的水域揮灑。點點若塵的灰粒在她指間滑落,細滑輕憐,仿佛靈魂的剝離。晚風習習,水波清漾。恍惚間,水中的那側倒影竟消失不見了。在這如水般空冷的世界,沒有了那相隨的倒影,她又將何以自存呢?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我見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人生就是一場對抗這種虛空的過程,只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又有誰能夠獨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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