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校區的機房

　　陶樂樂由于昨夜心情興奮而影響了睡眠，在課堂上又沒有像陳揚那樣休養生息，于是下課之后困意來襲，便匆匆回宿舍補覺。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鐘的光景。宿舍里里外外擠滿了人，宿舍內的人可以分為兩撥，一撥在玩游戲，另一撥在看第一撥人玩游戲；宿舍外客廳里的人也可以分為兩撥，一撥在打牌，另一撥人在看第一撥人打牌。

　　由于對于學校來說，創收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近些年來一直竭力奉行國家政策而大舉擴招——反正教學質量本來就不高，也不用擔心會下降的問題——到了陶樂樂這一屆，宿舍樓已經人滿為患了。校領導無奈之下，只好急中生智，命令研究生也四人住進一間宿舍。就這樣挪來挪去，最終給本科生騰出了一幢宿舍樓出來。陶樂樂他們運氣較好，住進了這幢樓里。而那些運氣不好的人，還得被安排去學校外面的地方住。

　　研究生宿舍是三室一廳的結構，三間宿舍聯在一起，每間宿舍住四人，12人共用客廳、洗漱間以及廁所。這種設計要比班級女生住得筒子樓人性化一些，唯一的原因就是筒子樓的設計極其不人性化。但是原本研究生宿舍只打算每間住二人的，現在人數擴大了一倍，包括廁所和洗漱間在內的四十余平米的地方，整日活動著十多名二十來歲的無所事事的青年，其環境的糟糕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大一那時候，客廳除了四面墻壁之外，如果非要說還有其他東西，那就是地面和天花板了。大家一致認為，這個地方與其寒磣地用來會見客人，倒不如豪氣地用來堆放垃圾。后來本科教學評估，校領導為了制造學生福利的假象，在其中置放了沙發和茶幾。完事之后本打算收回的，但是當他們派出的手下來到大廳，面對臃腫如貴婦的垃圾堆時，最終打消了念頭。

　　由此可見，學校也并不總是盤剝學生，偶爾也會有那么一些時候，會迫于一些理由作出妥協。

　　這堆垃圾，隨著時間的推移，好似革命隊伍一般迅速發展壯大。不僅色彩斑斕，而且味道濃郁。到了草長蠅飛的歲月，景象更是蔚為壯觀。身處其中，偶爾想到整日吃住都在這兒，大家便不由得感嘆起自身的生命力強大來。

　　陶樂樂下床后，發現自己的電腦早已經被征用。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好意思要回，以免壞了大家的興致。由于腹中饑餓，他決定去外面吃點東西?？蛷d的垃圾堆中蜷蝸著七個人。三位看客看見他，立即邀請他組建屬于自己的牌局。陶樂樂未置可否，只說了句有點餓。大家還以為他品質高潔，要餓著肚皮上陣，紛紛一邊鼓勵一邊動手收拾起垃圾來——所謂的收拾，也就是提高垃圾堆的高度，減少其底面積，整體的質量并無變化。等場地布置好之后，大家才發現陶樂樂已經不見了影蹤。不過好在又有人主動請纓，也沒有產生什么不快。

　　陶樂樂之所以會不見，是因為夏白打來了電話。宿舍內人聲嘈雜，而且不乏打殺之聲，所以陶樂樂便走到外面走廊上去接。夏白問你在干嘛，陶樂樂說剛起床沒什么事情，夏白說哦那你去王拂曉那兒了嗎，陶樂樂說沒有，夏白說那就對了她剛打電話給我叫你過去，陶樂樂說過去干嘛，夏白說還能干嘛批評你唄，陶樂樂說暈那我干嘛還過去，夏白說你還挺聰明的那你不去了，陶樂樂說不去了，夏白說你有別的事情嗎，陶樂樂說沒什么事情，夏白說那好我把**號碼發給你我們一會兒在**上聊好吧，陶樂樂說好的……

　　由于自己的電腦已經被霸占，所以掛掉電話后，陶樂樂便直奔機房而去，甚至將轆轆饑腸也拋在了腦后——同樣是上網玩游戲的地方，學校外面的叫網吧，學校內的卻要稱機房，也許是因為硬件配置比較差的緣故吧。到達機房后，陶樂樂才意識到一時心急，忘記帶上網卡了。

　　從機房到宿舍來回加上停車的時間大約要花費一刻鐘，陶樂樂極不愿意浪費這么一段時間，他徑直走到一臺電腦前，將其開啟，在登錄窗口出現之前迅速從任務管理器中關掉了explorer.exe進程，待到進入系統后，再手動新建進程，這樣就繞過了登錄窗口。機房的加密方式徒有其表，破解之法甚至比一元二次方程的解法還多，這在學生中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在機房中偷偷上網的比比皆是，甚至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大家都競相以刷卡上網為恥辱。但是如果一位蹩腳的計算機老師看到自己設計的程序這么不堪一擊，輕易就被破解的話，還是很容易就惱羞成怒的。而陶樂樂所做的這些，正好盡收機房管理員的眼底。

　　該管理員名叫尤大偉，本也是站在講臺前教書育人的老師。只是由于學淺才疏、誤人無數，一年之間將計算機學院上下鬧的雞飛狗跳，引起全院學生的怨聲載道。大家忍無可忍，最后集體聯名上書院長，痛陳尤大偉的種種劣跡，并且還激昂地表示，如果學校不幫助他們解決麻煩，他們就幫助學校解決麻煩。雖然把學生教育好從來不在自己的考慮范圍之內，雖然一看到尤大偉便想起了自己當年的風范，但那院長也擔心將事情鬧大，驚動中央就不好了。恰逢新校區機房開張營業之際，便將尤大偉發配了過來。據傳言，當計算機學院的學生聽聞該消息時，無不拍手稱快。

　　按說尤大偉的職稱并無下降——職稱沒有下降，薪水便沒有下降——而且在新校區還別有悠閑，更加無人監管，尤老師應該并無不滿才對。可是在他看來，失去了講臺，也就失去了在講臺前吆喝耍威風的機會。這與那些剛從官位上退下來的老同志的心情別無二致。尤大偉每思及此，內心竟會涌起一股落寞的懷才不遇之感。但畢竟自己所學有限，也尋不到高就的門路，于是整日除了落寞，便是發泄落寞。而眾所周知，學生向來是老師發泄的最好工具。

　　當陶樂樂的**還在登錄狀態的時候，尤大偉便怒氣沖沖地來到了他的身后。尤大偉是這么計劃的：以自己凌厲的氣勢加上威嚴的面部表情，即使不開口說話，對方轉過身來也定會心生三分畏懼；在氣勢上壓倒對方之后，再以嚴詞相威懾，以打擊為主，恫嚇為輔，告訴他這不僅僅是偷盜行為，而且侵入了學校的計算機系統，危及到整個學校的網絡安全，按照學校規定至少應該記留校察看處分，即使不勸退，學位肯定是拿不到了，想想你父母、家人，他們含辛茹苦把你撫養大是多么地不容易，會不會感到難過，你考慮過他們的感受嗎，你這樣對得起他們嗎？這時候對方心理防線肯定全面崩潰，接連認錯，并乞求原諒。而尤老師就可以適時地以師長的身份作出關懷了，施加一些“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之類的道德說教，告誡他一定要加強自律，不可自毀前程。當然最后一定還要加上一句念在態度誠懇的份上就不予追究了回去一篇檢討態度一定要端正下不為例云云。

　　尤大偉站在陶樂樂的身后，沉湎于自己的教育方針，而忘記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還夾著半截煙頭。陶樂樂就是因為這裊裊煙味才意識到身后有人站著很久了，他清淡地回頭望了望這人，意思是建議對方離自己遠點兒，又立即將目光鎖定回屏幕，畢竟這才是他所關注的事情。這下可惹惱了尤大偉。

　　對于那些自我膨脹的人來說，你沒仰視他，他便以為你小瞧他了。

　　尤大偉說，“你出來?！庇却髠ピ捯粑绰?，自己便扭頭抬腳離開機房。他認為，在他的帶領之下，陶樂樂一定會戰戰兢兢地尾隨他而去。

　　而此時陶樂樂正忙著加夏白為好友，顯然無暇而且也不愿意對他進行理睬。于是尤大偉又將扭過去的頭顱扭回來，從陶樂樂的身后走至面前。尤大偉采用的仍是眼神威懾大法，他站在陶樂樂的右手旁死盯著他的雙眼一動不動。只是從視覺效果上來看，更像是尤大偉犯了錯誤而被陶樂樂罰站一樣。陶樂樂如果此時抬頭，就能看到對方怒不可遏的眼神。而如果眼神能夠殺人的話，陶樂樂早已經死了千萬次了。

　　這時候夏白在**上發來了笑臉，陶樂樂待欲回復，顯示器突然被關掉了。

　　毫無疑問，是尤大偉干的。

　　“跟我到辦公室來?！庇却髠ビ脢A著煙頭的食指和中指指著陶樂樂，這樣的舉止似乎能夠增加他的信心。他一邊讓陶樂樂大力吸二手煙，一邊逼迫他接受邀請。

　　“你誰啊？”陶樂樂的語氣絲毫沒有掩飾他對眼前這名男子的看法。他毫不客氣地問，就像是問一顆大蔥是誰那樣。

　　對于任何一名蹩腳的老師來說，教訓學生都是天經地義的，而把學生教好卻從來不在考慮范圍之內。尤大偉自施教起，還從沒出現過欲教訓學生而不得的情況。于是他決定自我介紹一下，以使這場教育來得更加名正言順一些，找不到瑕疵。他說，“我是尤大偉?！?/p>

　　神情高傲的有如一只剛剛打鳴完畢的公雞，就好像不認識他是別人的過錯似的。

　　尤大偉自我介紹完畢，又以師長的身份命令道，“把學生證給我?！?/p>

　　“憑什么給你，你怎么不把你的學生證給我？”陶樂樂拒絕了對方的要求，并且陳述了拒絕的理由。

　　“哼，”尤大偉深吸了一口煙，吐出后冷笑道，“我又不是學生?！甭犓恍嫉目跉猓孟褡鰧W生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似的。

　　“那你是什么？”陶樂樂更像是在問一種沒見過的生物。只是尤大偉反應緩慢，只顧著樹立威嚴了，并沒有體會到這一層。

　　“我是老師?！庇却髠セ卮鸬臅r候，吐出的青煙正盤旋于腦門上空，同時眉毛上還雙雙揚起以示輕蔑。意思是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哦——”陶樂樂抑揚頓挫地表態道，以證明自己確實沒有看到什么泰山，最多就是看到一座小土堆而已。

　　“學生證呢？”尤大偉繼續逼問。

　　“沒帶。”陶樂樂實事求是地回答道。

　　“沒帶？”尤大偉滿腹狐疑，顯然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嗯?！碧諛窐氛f，“你帶教師證了嗎？”

　　“來，跟我到辦公室來?！庇却髠ゾ秃孟褡约旱霓k公室是5A風景區似的，又一次發出邀請。看得出來他是在強壓怒火，半截煙頭被他甩在地上，接著便被狠狠地踩得稀巴爛了。這意思很明確：陶樂樂若是不聽話，也會被踩得稀巴爛。

　　陶樂樂跟著尤大偉走出機房，他首先給夏白打了個電話，想告訴她自己并非有意爽約?？芍敝羴淼接却髠サ霓k公室，聽筒的那頭還一直是無人接聽。他想發短信解釋一下，一時又不知該如何說起，最后只得在尤大偉的連聲咳嗽聲中，匆匆地發了兩個字：有事。

　　尤大偉走到辦公桌前坐了下來，陶樂樂由于沒有座位，只好垂手而站。尤大偉也算是報了剛才在機房的一箭之仇。不過在他看來，仇絕不止這一箭，而他打算全部都報。

　　他剛坐下，便立即從桌下抽出抽屜，從中拿起相機，“咔咔咔”地為陶樂樂拍起照片來。拍攝完畢，又立刻把相機放進抽屜，鎖上。這一整套動作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仿佛預謀了很久。

　　顯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會出示教師證。

　　陶樂樂無奈地站在原地，左右打量一番，發現這辦公室沒有什么吸引人之處?！凹偃缱约河羞@么一間屋子，是絕對不會叫人來參觀的?！碧諛窐沸南搿＿@時候尤大偉又點起一支煙，寒暄道，“知道為什么叫你來吧？”

　　“為了讓你出氣唄，還能為什么？”陶樂樂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說的。

　　這話一語中的，道出了尤大偉的心聲。不過尤大偉顯然沒有因此而快樂多少，相反卻更加憤怒了。由此可見，憤怒這種事情其實并沒有什么極限可言，一個人想憤怒到什么地步，便可以憤怒到什么地步，在現實世界中，并不存在什么“憤怒到了極點”的情況。他氣憤的一下子從座位上暴跳起來，連聲吼道，“我出什么氣，我出什么氣？”看他兇神惡煞的模樣，就好像蒙受了極大的冤枉，遭受了巨大的委屈似的。

　　陶樂樂撇了撇嘴，沒出聲。

　　這樣一來，尤大偉便覺得自己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這么幾次三番下來，終于將對方初步震懾住了。接下來進一步展開進攻，他一邊徐徐坐下，一邊說，“你這個學生怎么回事？機房是你家開的，是吧？你這跟盜竊有什么區別？門口上貼著什么，沒看到是吧？”

　　“看到了。”尤大偉一連串問了四個問題。為了不至于讓他感到孤單，陶樂樂采取就近原則，回答了最后一個。

　　“上面怎么寫的？”尤大偉語氣稍稍緩和，以便將對方引進圈套。

　　“八個字?！碧諛窐坊卮鸬馈?/p>

　　“嗯，”尤大偉一邊嘉許，一邊鼓勵道，“說。”

　　“刷卡進入，嚴禁吸煙?！碧諛窐氛f。

　　“那你還……”尤大偉望著手中的煙頭，這時才意識到不僅沒能把對方帶進圈套，相反自己倒是掉進了對方布置的陷阱里。鐵證面前，尤大偉將自己營造的形象瞬間坍塌了，一時間方寸大亂，不知是怒是威，該如何調整表情，只是將眼神在陶樂樂和煙頭之間茫然地來回切換。

　　“你能不能別在我面前抽煙，咳咳，”陶樂樂適時地咳嗽道，“這味道真是惡心?！?/p>

　　尤大偉陷入了尷尬，腦中正挖空心思地為吸煙尋找借口。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身患絕癥，需要靠吸煙來維持健康的體魄。但稍加思索，覺得邏輯極為不通，很難糊弄過去。接著他又想說吸煙是自己的事情，而偷偷上網卻影響到別人了。但這種強詞奪理的方式又太過明顯，而且沒什么說服力——越是卑鄙無恥的人，越要為無恥的事情尋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番醞釀之后，尤大偉終于想到一種強橫有力的說法。

　　他說，“我違反規定，你可以舉報我，你違反規定，也得接受處罰?！彼贿吇煜拍?，一邊轉移話題道，“大丈夫敢作敢當，當縮頭烏龜有什么意思？你叫什么名字，哪個學院的？”

　　可陶樂樂偏偏不上當，他問，“我去哪兒舉報你？”

　　新校區的機房是尤大偉的天下，陶樂樂自然訴怨無門。尤大偉這么說，只是為了強調陶樂樂“也得接受處罰”。而陶樂樂尚不知尤大偉在新校區就是老大，這么問主要是為了讓對方感到作繭自縛。尤大偉狐性多疑，錯把這一疑問句聽成了反問句，以為這是在諷刺自己，內心的羞辱感再一次油然而生。

　　“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庇却髠[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說道。

　　陶樂樂聽到這話，轉身離開辦公室。夏白還沒有回復他的短信，他很想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事情，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而尤大偉顯然是不會輕易言敗的。他再次聲色俱厲地喝道，“你站住。”就好像剛剛的“你愛去哪兒去哪兒”不是他說的一樣。而且為了表達誠意，在要求對方“站住”的時候，尤大偉自己首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也許是被這種誠意感動了，陶樂樂將轉過去的身體又轉了回來。然而尤大偉畢竟誠意不深，陶樂樂剛轉過身來，他就又坐下了。他剛坐下，陶樂樂便又轉過身去，徑直走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