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樂樂由于昨夜心情興奮而影響了睡眠，在課堂上又沒有像陳揚那樣休養(yǎng)生息，于是下課之后困意來襲，便匆匆回宿舍補覺。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鐘的光景。宿舍里里外外擠滿了人，宿舍內(nèi)的人可以分為兩撥，一撥在玩游戲，另一撥在看第一撥人玩游戲；宿舍外客廳里的人也可以分為兩撥，一撥在打牌，另一撥人在看第一撥人打牌。

　　由于對于學校來說，創(chuàng)收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近些年來一直竭力奉行國家政策而大舉擴招——反正教學質(zhì)量本來就不高，也不用擔心會下降的問題——到了陶樂樂這一屆，宿舍樓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校領(lǐng)導(dǎo)無奈之下，只好急中生智，命令研究生也四人住進一間宿舍。就這樣挪來挪去，最終給本科生騰出了一幢宿舍樓出來。陶樂樂他們運氣較好，住進了這幢樓里。而那些運氣不好的人，還得被安排去學校外面的地方住。

　　研究生宿舍是三室一廳的結(jié)構(gòu)，三間宿舍聯(lián)在一起，每間宿舍住四人，12人共用客廳、洗漱間以及廁所。這種設(shè)計要比班級女生住得筒子樓人性化一些，唯一的原因就是筒子樓的設(shè)計極其不人性化。但是原本研究生宿舍只打算每間住二人的，現(xiàn)在人數(shù)擴大了一倍，包括廁所和洗漱間在內(nèi)的四十余平米的地方，整日活動著十多名二十來歲的無所事事的青年，其環(huán)境的糟糕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大一那時候，客廳除了四面墻壁之外，如果非要說還有其他東西，那就是地面和天花板了。大家一致認為，這個地方與其寒磣地用來會見客人，倒不如豪氣地用來堆放垃圾。后來本科教學評估，校領(lǐng)導(dǎo)為了制造學生福利的假象，在其中置放了沙發(fā)和茶幾。完事之后本打算收回的，但是當他們派出的手下來到大廳，面對臃腫如貴婦的垃圾堆時，最終打消了念頭。

　　由此可見，學校也并不總是盤剝學生，偶爾也會有那么一些時候，會迫于一些理由作出妥協(xié)。

　　這堆垃圾，隨著時間的推移，好似革命隊伍一般迅速發(fā)展壯大。不僅色彩斑斕，而且味道濃郁。到了草長蠅飛的歲月，景象更是蔚為壯觀。身處其中，偶爾想到整日吃住都在這兒，大家便不由得感嘆起自身的生命力強大來。

　　陶樂樂下床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電腦早已經(jīng)被征用。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好意思要回，以免壞了大家的興致。由于腹中饑餓，他決定去外面吃點東西。客廳的垃圾堆中蜷蝸著七個人。三位看客看見他，立即邀請他組建屬于自己的牌局。陶樂樂未置可否，只說了句有點餓。大家還以為他品質(zhì)高潔，要餓著肚皮上陣，紛紛一邊鼓勵一邊動手收拾起垃圾來——所謂的收拾，也就是提高垃圾堆的高度，減少其底面積，整體的質(zhì)量并無變化。等場地布置好之后，大家才發(fā)現(xiàn)陶樂樂已經(jīng)不見了影蹤。不過好在又有人主動請纓，也沒有產(chǎn)生什么不快。

　　陶樂樂之所以會不見，是因為夏白打來了電話。宿舍內(nèi)人聲嘈雜，而且不乏打殺之聲，所以陶樂樂便走到外面走廊上去接。夏白問你在干嘛，陶樂樂說剛起床沒什么事情，夏白說哦那你去王拂曉那兒了嗎，陶樂樂說沒有，夏白說那就對了她剛打電話給我叫你過去，陶樂樂說過去干嘛，夏白說還能干嘛批評你唄，陶樂樂說暈?zāi)俏腋陕镞€過去，夏白說你還挺聰明的那你不去了，陶樂樂說不去了，夏白說你有別的事情嗎，陶樂樂說沒什么事情，夏白說那好我把**號碼發(fā)給你我們一會兒在**上聊好吧，陶樂樂說好的……

　　由于自己的電腦已經(jīng)被霸占，所以掛掉電話后，陶樂樂便直奔機房而去，甚至將轆轆饑腸也拋在了腦后——同樣是上網(wǎng)玩游戲的地方，學校外面的叫網(wǎng)吧，學校內(nèi)的卻要稱機房，也許是因為硬件配置比較差的緣故吧。到達機房后，陶樂樂才意識到一時心急，忘記帶上網(wǎng)卡了。

　　從機房到宿舍來回加上停車的時間大約要花費一刻鐘，陶樂樂極不愿意浪費這么一段時間，他徑直走到一臺電腦前，將其開啟，在登錄窗口出現(xiàn)之前迅速從任務(wù)管理器中關(guān)掉了explorer.exe進程，待到進入系統(tǒng)后，再手動新建進程，這樣就繞過了登錄窗口。機房的加密方式徒有其表，破解之法甚至比一元二次方程的解法還多，這在學生中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在機房中偷偷上網(wǎng)的比比皆是，甚至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大家都競相以刷卡上網(wǎng)為恥辱。但是如果一位蹩腳的計算機老師看到自己設(shè)計的程序這么不堪一擊，輕易就被破解的話，還是很容易就惱羞成怒的。而陶樂樂所做的這些，正好盡收機房管理員的眼底。

　　該管理員名叫尤大偉，本也是站在講臺前教書育人的老師。只是由于學淺才疏、誤人無數(shù)，一年之間將計算機學院上下鬧的雞飛狗跳，引起全院學生的怨聲載道。大家忍無可忍，最后集體聯(lián)名上書院長，痛陳尤大偉的種種劣跡，并且還激昂地表示，如果學校不幫助他們解決麻煩，他們就幫助學校解決麻煩。雖然把學生教育好從來不在自己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雖然一看到尤大偉便想起了自己當年的風范，但那院長也擔心將事情鬧大，驚動中央就不好了。恰逢新校區(qū)機房開張營業(yè)之際，便將尤大偉發(fā)配了過來。據(jù)傳言，當計算機學院的學生聽聞該消息時，無不拍手稱快。

　　按說尤大偉的職稱并無下降——職稱沒有下降，薪水便沒有下降——而且在新校區(qū)還別有悠閑，更加無人監(jiān)管，尤老師應(yīng)該并無不滿才對。可是在他看來，失去了講臺，也就失去了在講臺前吆喝耍威風的機會。這與那些剛從官位上退下來的老同志的心情別無二致。尤大偉每思及此，內(nèi)心竟會涌起一股落寞的懷才不遇之感。但畢竟自己所學有限，也尋不到高就的門路，于是整日除了落寞，便是發(fā)泄落寞。而眾所周知，學生向來是老師發(fā)泄的最好工具。

　　當陶樂樂的**還在登錄狀態(tài)的時候，尤大偉便怒氣沖沖地來到了他的身后。尤大偉是這么計劃的：以自己凌厲的氣勢加上威嚴的面部表情，即使不開口說話，對方轉(zhuǎn)過身來也定會心生三分畏懼；在氣勢上壓倒對方之后，再以嚴詞相威懾，以打擊為主，恫嚇為輔，告訴他這不僅僅是偷盜行為，而且侵入了學校的計算機系統(tǒng)，危及到整個學校的網(wǎng)絡(luò)安全，按照學校規(guī)定至少應(yīng)該記留校察看處分，即使不勸退，學位肯定是拿不到了，想想你父母、家人，他們含辛茹苦把你撫養(yǎng)大是多么地不容易，會不會感到難過，你考慮過他們的感受嗎，你這樣對得起他們嗎？這時候?qū)Ψ叫睦矸谰€肯定全面崩潰，接連認錯，并乞求原諒。而尤老師就可以適時地以師長的身份作出關(guān)懷了，施加一些“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之類的道德說教，告誡他一定要加強自律，不可自毀前程。當然最后一定還要加上一句念在態(tài)度誠懇的份上就不予追究了回去一篇檢討態(tài)度一定要端正下不為例云云。

　　尤大偉站在陶樂樂的身后，沉湎于自己的教育方針，而忘記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還夾著半截煙頭。陶樂樂就是因為這裊裊煙味才意識到身后有人站著很久了，他清淡地回頭望了望這人，意思是建議對方離自己遠點兒，又立即將目光鎖定回屏幕，畢竟這才是他所關(guān)注的事情。這下可惹惱了尤大偉。

　　對于那些自我膨脹的人來說，你沒仰視他，他便以為你小瞧他了。

　　尤大偉說，“你出來。”尤大偉話音未落，自己便扭頭抬腳離開機房。他認為，在他的帶領(lǐng)之下，陶樂樂一定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尾隨他而去。

　　而此時陶樂樂正忙著加夏白為好友，顯然無暇而且也不愿意對他進行理睬。于是尤大偉又將扭過去的頭顱扭回來，從陶樂樂的身后走至面前。尤大偉采用的仍是眼神威懾大法，他站在陶樂樂的右手旁死盯著他的雙眼一動不動。只是從視覺效果上來看，更像是尤大偉犯了錯誤而被陶樂樂罰站一樣。陶樂樂如果此時抬頭，就能看到對方怒不可遏的眼神。而如果眼神能夠殺人的話，陶樂樂早已經(jīng)死了千萬次了。

　　這時候夏白在**上發(fā)來了笑臉，陶樂樂待欲回復(fù)，顯示器突然被關(guān)掉了。

　　毫無疑問，是尤大偉干的。

　　“跟我到辦公室來。”尤大偉用夾著煙頭的食指和中指指著陶樂樂，這樣的舉止似乎能夠增加他的信心。他一邊讓陶樂樂大力吸二手煙，一邊逼迫他接受邀請。

　　“你誰啊？”陶樂樂的語氣絲毫沒有掩飾他對眼前這名男子的看法。他毫不客氣地問，就像是問一顆大蔥是誰那樣。

　　對于任何一名蹩腳的老師來說，教訓學生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而把學生教好卻從來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尤大偉自施教起，還從沒出現(xiàn)過欲教訓學生而不得的情況。于是他決定自我介紹一下，以使這場教育來得更加名正言順一些，找不到瑕疵。他說，“我是尤大偉。”

　　神情高傲的有如一只剛剛打鳴完畢的公雞，就好像不認識他是別人的過錯似的。

　　尤大偉自我介紹完畢，又以師長的身份命令道，“把學生證給我。”

　　“憑什么給你，你怎么不把你的學生證給我？”陶樂樂拒絕了對方的要求，并且陳述了拒絕的理由。

　　“哼，”尤大偉深吸了一口煙，吐出后冷笑道，“我又不是學生。”聽他不屑的口氣，好像做學生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似的。

　　“那你是什么？”陶樂樂更像是在問一種沒見過的生物。只是尤大偉反應(yīng)緩慢，只顧著樹立威嚴了，并沒有體會到這一層。

　　“我是老師。”尤大偉回答的時候，吐出的青煙正盤旋于腦門上空，同時眉毛上還雙雙揚起以示輕蔑。意思是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哦——”陶樂樂抑揚頓挫地表態(tài)道，以證明自己確實沒有看到什么泰山，最多就是看到一座小土堆而已。

　　“學生證呢？”尤大偉繼續(xù)逼問。

　　“沒帶。”陶樂樂實事求是地回答道。

　　“沒帶？”尤大偉滿腹狐疑，顯然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嗯。”陶樂樂說，“你帶教師證了嗎？”

　　“來，跟我到辦公室來。”尤大偉就好像自己的辦公室是5A風景區(qū)似的，又一次發(fā)出邀請。看得出來他是在強壓怒火，半截煙頭被他甩在地上，接著便被狠狠地踩得稀巴爛了。這意思很明確：陶樂樂若是不聽話，也會被踩得稀巴爛。

　　陶樂樂跟著尤大偉走出機房，他首先給夏白打了個電話，想告訴她自己并非有意爽約。可直至來到尤大偉的辦公室，聽筒的那頭還一直是無人接聽。他想發(fā)短信解釋一下，一時又不知該如何說起，最后只得在尤大偉的連聲咳嗽聲中，匆匆地發(fā)了兩個字：有事。

　　尤大偉走到辦公桌前坐了下來，陶樂樂由于沒有座位，只好垂手而站。尤大偉也算是報了剛才在機房的一箭之仇。不過在他看來，仇絕不止這一箭，而他打算全部都報。

　　他剛坐下，便立即從桌下抽出抽屜，從中拿起相機，“咔咔咔”地為陶樂樂拍起照片來。拍攝完畢，又立刻把相機放進抽屜，鎖上。這一整套動作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仿佛預(yù)謀了很久。

　　顯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會出示教師證。

　　陶樂樂無奈地站在原地，左右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這辦公室沒有什么吸引人之處。“假如自己有這么一間屋子，是絕對不會叫人來參觀的。”陶樂樂心想。這時候尤大偉又點起一支煙，寒暄道，“知道為什么叫你來吧？”

　　“為了讓你出氣唄，還能為什么？”陶樂樂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說的。

　　這話一語中的，道出了尤大偉的心聲。不過尤大偉顯然沒有因此而快樂多少，相反卻更加憤怒了。由此可見，憤怒這種事情其實并沒有什么極限可言，一個人想憤怒到什么地步，便可以憤怒到什么地步，在現(xiàn)實世界中，并不存在什么“憤怒到了極點”的情況。他氣憤的一下子從座位上暴跳起來，連聲吼道，“我出什么氣，我出什么氣？”看他兇神惡煞的模樣，就好像蒙受了極大的冤枉，遭受了巨大的委屈似的。

　　陶樂樂撇了撇嘴，沒出聲。

　　這樣一來，尤大偉便覺得自己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這么幾次三番下來，終于將對方初步震懾住了。接下來進一步展開進攻，他一邊徐徐坐下，一邊說，“你這個學生怎么回事？機房是你家開的，是吧？你這跟盜竊有什么區(qū)別？門口上貼著什么，沒看到是吧？”

　　“看到了。”尤大偉一連串問了四個問題。為了不至于讓他感到孤單，陶樂樂采取就近原則，回答了最后一個。

　　“上面怎么寫的？”尤大偉語氣稍稍緩和，以便將對方引進圈套。

　　“八個字。”陶樂樂回答道。

　　“嗯，”尤大偉一邊嘉許，一邊鼓勵道，“說。”

　　“刷卡進入，嚴禁吸煙。”陶樂樂說。

　　“那你還……”尤大偉望著手中的煙頭，這時才意識到不僅沒能把對方帶進圈套，相反自己倒是掉進了對方布置的陷阱里。鐵證面前，尤大偉將自己營造的形象瞬間坍塌了，一時間方寸大亂，不知是怒是威，該如何調(diào)整表情，只是將眼神在陶樂樂和煙頭之間茫然地來回切換。

　　“你能不能別在我面前抽煙，咳咳，”陶樂樂適時地咳嗽道，“這味道真是惡心。”

　　尤大偉陷入了尷尬，腦中正挖空心思地為吸煙尋找借口。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身患絕癥，需要靠吸煙來維持健康的體魄。但稍加思索，覺得邏輯極為不通，很難糊弄過去。接著他又想說吸煙是自己的事情，而偷偷上網(wǎng)卻影響到別人了。但這種強詞奪理的方式又太過明顯，而且沒什么說服力——越是卑鄙無恥的人，越要為無恥的事情尋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番醞釀之后，尤大偉終于想到一種強橫有力的說法。

　　他說，“我違反規(guī)定，你可以舉報我，你違反規(guī)定，也得接受處罰。”他一邊混淆概念，一邊轉(zhuǎn)移話題道，“大丈夫敢作敢當，當縮頭烏龜有什么意思？你叫什么名字，哪個學院的？”

　　可陶樂樂偏偏不上當，他問，“我去哪兒舉報你？”

　　新校區(qū)的機房是尤大偉的天下，陶樂樂自然訴怨無門。尤大偉這么說，只是為了強調(diào)陶樂樂“也得接受處罰”。而陶樂樂尚不知尤大偉在新校區(qū)就是老大，這么問主要是為了讓對方感到作繭自縛。尤大偉狐性多疑，錯把這一疑問句聽成了反問句，以為這是在諷刺自己，內(nèi)心的羞辱感再一次油然而生。

　　“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尤大偉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說道。

　　陶樂樂聽到這話，轉(zhuǎn)身離開辦公室。夏白還沒有回復(fù)他的短信，他很想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而尤大偉顯然是不會輕易言敗的。他再次聲色俱厲地喝道，“你站住。”就好像剛剛的“你愛去哪兒去哪兒”不是他說的一樣。而且為了表達誠意，在要求對方“站住”的時候，尤大偉自己首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也許是被這種誠意感動了，陶樂樂將轉(zhuǎn)過去的身體又轉(zhuǎn)了回來。然而尤大偉畢竟誠意不深，陶樂樂剛轉(zhuǎn)過身來，他就又坐下了。他剛坐下，陶樂樂便又轉(zhuǎn)過身去，徑直走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