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石嘴山
1986年8月的某天,我樂滋滋地坐在一輛很不錯的商務車上趕往火車站去上海上大學,我的臉就象盛開的花朵兒一樣。
那時在我們的那個小城鎮上,可以坐上這樣的豪華車一般都是當地礦務局的高官人家,所以我坐在上面真是覺得揚眉吐氣、意得志滿。
車當然不是我們家的,我父親就是一個很普通的煤礦工人,哪里會有什么車坐。他老人家只有一輛跟了他十幾年的很結實、加了很多鐵條的自行車。前幾天,我得知有一位同校女生和我一起考入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于是去她家拜訪,在傾聽了她父親有關國內外形勢、人生理想哲學等等宏篇大論之后,我表達出了五體投地、滔滔江水般的崇拜之情,之后,她父親就主動提出來要用他處長的座駕送我們兩人一起去火車站,一路上有車有美女,我當然樂不可支。
因為是處長座駕,家里就沒有人愿意去坐這部車:一是確實座位不夠,二是爸媽是比較要強的人,不想為坐個車去和人家低三下四的。他們知道對方是我同學,就沒有反對我去坐。我的行李比較多,特別是母親為我縫制的那條棉被又大又沉!(后來到了上海在過冬的時候,我才萬分感謝這條厚棉被,我才知道母親的遠見,我才知道上海的冷冷到骨頭里,當時我還有點嫌棄這條棉被啊!)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等一家人喜氣洋洋地把我送到停放車子的大馬路上。全家人高興是應該的也是發自內心的,因為我們那個叫602的居住區,好像這么多年就出了我這么一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我們家人當然很有面子。看我上了車,母親還是悄悄地流下了眼淚,(以后她老人家就只能靠天天看上海的天氣預報來念叨我、想念我了)。我興高采烈地上了車,連再見都沒和大家說,就讓司機快點開車。唉,那時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在開往火車站的路上,遇到了我的一幫同班同學,我可以確定他們是為我送行的。我本來想從車上伸出手和他們打個招呼,一是顯擺,二是看他們汗流浹背地騎自行車來為我送行我怎么也得問候一下,可是司機沒有給我機會,車“嗖”得一下就從同學身邊開了過去,讓我措手不及,十分尷尬。就這樣,我坐在車上,從倒后鏡里看著為我送行的同學們十分費勁地騎著車,(這是如何糟糕的一個畫面啊!)火車站距離我們學校有十幾里地,而那一路都是上坡,真是難為我的那些同學們了。
現在想想,其實覺得自己那時有點“二”,不懂人情事故,我的同學卻又很單純,自然沒人會和我計較哪點兒破事。盡管多少年之后只是我還是有點兒耿耿于懷,而他們早就不記得了。
火車一到站,同學們就幫我把行李拿到列車上,安頓好了行李,然后就相互送一些小禮物和吃的。我坐定在座位上之后,像模像樣地和同學們告別,我在用力地揮著手。就這樣,我帶著一點兒興奮,帶著點對大上海的期待,帶著點逃離的急迫,離開了黃河邊上見證我成長的小城——石嘴山。
這樣的情景到今天還記憶猶新,青春少年時光也好像定格在那里。村上春樹在《挪威森林》一書中說:“記憶這東西總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什么撩人之處,更沒有想到十八年后仍歷歷在目。”確實如此,那些高中畢業時去上大學的情景、那些單純而可愛人,到現在還不斷地在我眼前閃現,不過我早已沒有了那時的得意和急迫,只為那時的我不懂事而感到有點痛心、有點后悔!
我不知道中國還有沒有比石嘴山更小的小城(現在改成石嘴山市惠農區),整個城市就兩條大街:一條橫跨南北,一條橫跨東西。南北大街是礦務局、政府、商業、公安派出所、百貨大樓等,相對來說比較繁華。東西走向卻沒什么,零零星星的有一些小商鋪。(很多年后,我回到石嘴山,變化也不大。)兩條大街都連著一座煤礦,一礦和二礦。
我們都是煤礦子弟學校的學生,按理說這樣的子弟中學教學質量一般都不怎么樣,根本比不過哪些所謂的市重點、省重點中學。可是那一年,我們這個班真爭氣,有十二位同學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包括北大、北師大、華師大等等,幾乎全班同學都考上了大學、大專,我們班的成績創造了這個煤礦子弟學校的新記錄,一下子轟動了。
原本我們這些孩子的命運都和礦山有著異常緊密的聯系,在我們看來,“礦上”一詞代表著很多含義,包括國家、權威、福利、上學、吃飯…總之一切的一切!在我們眼里,“礦上”是很神奇的!我們的父輩和煤礦打了一輩子交道,哥哥姐姐或者同齡人到時間也會接退休父母的班兒,繼續到礦上工作,一代又一代。可是就是這次高考改變了我們這撥人的命運,人生在那時開始拐彎兒了!
小城的東邊連著蜿蜒的賀蘭山,就是宋代名將岳飛寫的“踏破賀蘭山脈”的那個賀蘭山,歷史悠久氣勢磅礴,可是我們卻感受不到。賀蘭山在我們眼里就是一座石頭山,光禿禿的,樹木很少。我和一幫同學曾經N多次攀爬過,一無所獲,倒是經常在山上看到山羊和山羊倌,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的,山羊啃著山上寥寥無幾的野草,羊倌連搭理都不會搭理我們,自顧自放羊。我們往往爬到山頂,胡亂吼幾嗓子,然后看著還是連綿不斷的石頭山連著石頭山,無邊無界,我那時不知道為什么看到這樣的山景總感覺很絕望,很茫然,很泄氣!
我其實很早就想離開這個封閉的小城,那時我認為正是這座山鎖住了我們,所以這座山在我看來其實很乏味。夕陽落山的時候紅霞滿天,山也被染上了顏色,還是有些看頭,但平時我們基本上忽視它的存在,雖然它早已存在億萬年了,并且給了石嘴山最寶貴的煤礦資源,給了我們吃飯的命根子!
小城的西邊是我們的最愛,離家走路不到十分鐘,就可以走到麥田,那里是城鄉結合部。大片大片的綠色麥田是我們玩耍、背書、朗誦、聯絡感情的好地方,高考前我的很多時光是在那里度過的。麥田也是這座小城市年輕人談戀愛的圣地,在綠油油、半人高的麥子以及夜色的掩護下,確實可以做很多事情。
麥田邊是灌溉渠,從黃河里引的水。越過這個渠,就到了我們眼里的天下第一大河——黃河。
黃河在這里既平緩又寬闊,一望無際。所謂“天下黃河富寧夏”是很有道理的,黃河到了這里變得寬廣、舒展和優雅,沒有了急躁和憤怒,特別適合引渠灌溉,因此寧夏也有“塞上江南”的美譽。黃河的另一邊就是無數人魂思夢繞的內蒙古大草原,綠草就像一條無比寬大的綠地毯覆蓋在草原上,看不到盡頭,我們石嘴山和內蒙古烏海交界。
這座小城市如果沒有了這條大河,估計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少了很多的樂趣和美好回憶,少了很多的靈性和某些婉約,少了很多柔軟的東西。我還記得河邊不規則地長著野草和蘆葦,偶爾還可以看到一片柳樹林,也可以零星地看到一片片沙棗樹林。
即將離開石嘴山去上海的前一天,我再次來到黃河邊,站在河岸上,看著渾黃的河水靜靜的流淌著,微風吹拂著我的頭發,我突然感慨萬千,不一會兒我就開始高聲朗誦李白的詩詞《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我讀著李白的詩歌,雖然只有我一個人,但是此時此刻感覺特別好,特別可以表達我的心情!我就是帶著這份豪情,帶著夢想,帶著全家人的驕傲和無限的期待,帶著高中同學的美好友誼,帶著自己的理想和對未來的憧憬與這里告別!
想起了哪些為高考流汗苦讀甚至把自己反鎖在小屋子的日子,想起了從來很少出去玩一頭扎進書本、被母親常常要趕出去玩一會兒的日子,想起了爸爸媽媽怕耽誤我學習為我擔起了所有負擔的日子,想起了沒黑沒夜做模擬試題眼睛熬紅的日子,想起了父母人前人后表揚我學習好讓所有鄰居對我充滿期待的日子,想起了那些單調、乏味、孤獨的日子,想起了對自己說要考上大學、從此改變自己命運、不斷給自己打氣的日子……這些,我終于可以通通地告別了!
再見,石嘴山!
可是我即將抵達的上海會是個什么樣子呢?我又將遇到哪些人?在我心里一切都是未知數,我忐忑不安的等待著,盼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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