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腳步響過,陳宇杰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賢婿,聽說小女突然之間得了急癥,雖說三朝方能回門,本不該新婚之夜打擾你們洞房花燭,無奈老妻愛女如命,非要老夫過府探望才肯放心,不知能否容我們父女一見?”那聲音慢條斯理又極為耳熟,隱約是范樞。陳宇杰暗覺不妙,頓時疑心起投池自盡的新娘可能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但個中原委著實令人費解。
外面沉寂了許久,又聽得一個老者的聲音:“喜事生變,始料未及。士卿孩兒自是萬分內疚與自責,但事到如今,責怪也于事不補,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令愛。”“此話何意?”又是范樞的聲音,“小女為老夫掌上明珠,如珍似寶地養十七年,怎么過門不消半日就沒了?賢婿,你總得給老夫一個交代罷。”申士卿冷道:“我也想有個交代,我已命人從后院水池至后門外河中一一查看打撈。只不過,岳父大人,似乎也未真心把我當做女婿看待罷,我疑心今日之事,乃有人早有預謀!不然,范煜和你那好女婿陳宇杰又怎么會一起上門鬧事呢?”
聽聞自己的名字,陳宇杰心中徹底明白,新娘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怒火中燒間,他望著門口滿地晶瑩的碎瓷片眼前一亮,于是拼命將身子向前挪去,又聽得外面一個聲音道:“士卿,不得無禮,怎能如此說話?”一聲清脆的響聲,似有茶碗摔碎,而范樞的聲音似乎越發憤怒了:“申士卿!依你之見,倒是老夫教小女去死的?是,若非你以煜官前程相脅,老夫又怎么會送小女進死路!煜官前日下樓不慎,摔傷了腿,至今臥床不起,又怎能上門鬧事?你這滿嘴胡沁什么?”
申士卿哼了一聲,道:“范大少爺的題字尚在照壁上清晰可見,而陳宇杰現已被我拿下,岳父大人可要過目?”又是范樞的聲音道:“陳敬德通倭叛國,老夫與他家便再無干系,我若遇見自然也是送官拿辦。你既擒獲便自行處置罷,何須告我!”
陳宇杰心中一凜,自那次登門后,他對范家便無好感,今日落難投奔,無意間聽聞此言更覺范樞薄涼至極,反不如數面之緣的徐光啟來得俠義心腸,而同時也不免感嘆素未謀面的范小姐倒不愧為一貞烈女子,心中頓時生出許多憐憫和敬意。不多時,麻繩已被瓷片割斷,他輕輕站起身來,掏出口中的破布,舒活了一下筋骨,推窗跳出。
陳宇杰剛跳到院中,便被申家的下人發現了,一時竟喊聲四起:“快抓人吶!莫走了朝廷欽犯陳宇杰!”申家的護院中不乏好手,而他只是赤手空拳,又被麻繩縛了許久,更覺手腳無力。他不敢戀戰,只是且戰且走,希望能奪路而逃,但不久背上、后腦便挨了重重兩棍,前心、左臂和雙腿也都被棍棒雨點似地掃過。眼見將擒,陳宇杰突然發現不遠處是一道矮矮的女墻,于是,更顧不得方位,縱身越墻而入。申家的護院,頓時一驚,卻都只站在墻根,不敢翻墻追去。
申氏本是書香門第、詩禮世家,所謂男女之防,不可不嚴。而陳宇杰所越的墻內正是內宅女眷的所在,護院無奈,只得請示主人。喜堂上的三人,都被方才的打斗驚呆了,倒是申士卿最先反應過來,急道:“趕快,讓內管事李嬸請女眷都回避了,你們再進去仔仔細細地搜!料他受了傷也走不了,快!”
陳宇杰逾墻而入,但棍傷甚重,雙腿行動不便,奔跑不出數百步,就覺精疲力竭,見有一所樓臺庭院,便一頭栽了進去。當他再次醒來之時,竟又讓人綁了,嘴里塞滿了破布之類,只是,周圍一片漆黑靜寂,但鼻間卻聞到一股濃郁的檀香氣息,不知身在何處,不知過了多久,外面似有一中年女子低低地聲音:“這人命倒夠大的,昨天外頭那么多人里里外外地翻,居然沒找到。莫不是真是菩薩顯靈要救他?”又是一個少女的聲音:“王媽媽,外面都說在抓朝廷欽犯,為什么不將這人交給八哥哥?”
那中年的女子又道:“四小姐,你昏了頭了,倘若讓人知道有陌生男子闖入你的閨房,你的名節還要不要了?要是安人知道了,定又是一頓沒由來的責罵。因此,趁他昏睡時,我把他弄到安人的佛堂里,縱然讓人發現了,也與你無干。卻不知真是大慈大悲觀世音顯靈要救這人一命?”“那現在該怎么辦?”又是那少女的聲音。那中年女子又道:“先看看再說罷。”
陳宇杰又昏昏沉沉了許久,卻被一陣木魚聲驚醒,聽的外面似有一年老的女子在祈求家宅平安、丈夫做官飛黃騰達、兒子早日脫身范家的官司糾纏之類,但絮絮叨叨、反反復復地說了許多遍,竟有大半日了。想來外面的必是申士卿的母親,而那日說話的少女卻是申士卿的妹妹。他猜測著自己是否困在佛龕里面還是在佛龕后面,又昏昏沉沉了。
不知何時,有人將他弄醒,身上的綁繩松了,口中的破布也給掏出來了,陳宇杰睜眼一看,見是一名中年養娘蹲在他面前,手中提著一只燈籠。“你是?”他嘴里被堵了太久的時間,說話有些含糊不清了。那養娘道:“你是范家小姐的夫婿?”提起殉節的范小姐,他略有些傷感,頷首微微點頭。那養娘又嘆道:“可憐見的,范家小姐是蘇州城里有名的才女,卻沒想到竟會如此剛烈,不惜投池而死。也難怪你要冒險前來一見。唉!八少爺,這次棒打鴛鴦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陳宇杰不過是適逢其會,他直到被申士卿擒獲后,方知道事情的原委,此時對這養娘的話卻不知如何回答,于是道:“多謝,媽媽相救了。”那養娘又道:“要謝得謝四小姐,是四小姐聽了外面的議論不忍心,我只是四小姐的奶娘王媽媽。不過四小姐有三個條件,不知能否答應?”
“什么條件?”陳宇杰問道。王媽媽鄭重說道:“一是你不許跟人說是四小姐救了你;二是你暫時留在府中養傷卻不許傷害府里的人,待得時機自會想法子讓你走;三是望你日后不忘今日相救之恩,看在四小姐的面上,放八少爺一馬。你能答應么?”陳宇杰沉思片刻,點頭答應。
王媽媽引陳宇杰下了佛龕,登上申士卿母親藏佛經的閣樓,留下一些傷藥和點心便去了。此后一段時日,陳宇杰發現王媽媽和一名豆蔻少女,每日都一大清早便來樓下在灑掃,然后陪同一位老婦誦經打坐直到夕陽西下方離去,他在樓上看不清楚樓下人的長相,也不敢在樓上隨意亂動,因此也無法確定樓下的少女可是王媽媽口中的四小姐,而且更從未聽聞有官宦千金會每日親自灑掃佛堂。申家的佛堂供品歷來豐盛,從四季果品、時鮮素點到上等齋菜一應俱全,他便每日天黑后下樓取食,也不知是否樓下之人有心,每日清晨所有供品定然更換一新,申士卿的母親絲毫未曾察覺異樣。
陳宇杰傷勢漸愈,只是每日為如何脫身而煩惱。一日黃昏,王媽媽上樓來告訴他,范小姐的遺體至今未能打撈起,范家三天兩頭上門要人,官司打到蘇州府還沒了結,范家還要往上告,安人和申士卿也去南京找老爺了,而她的兒子明日將帶領泥瓦匠進內宅加高圍墻,趁此機會正可混在其中出府離去。陳宇杰卻說希望能見一下四小姐,想當面向她道謝。王媽媽想了想,便說要去問問四小姐。不多時,王媽媽折返閣樓,推開半扇雕花窗,指著樓下道:“四小姐就在樓下。”陳宇杰朝樓下看去,果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粉衫少女俏立于八角門邊,他朝樓下深深一揖,樓下少女亦盈盈一笑,一福還禮而去。
次日,申士卿的母親果然沒來佛堂禮佛,王媽媽將陳宇杰打扮成申家小廝模樣,似乎因為有人進來修圍墻,申家的女眷又都回避。旁晚,陳宇杰跟著王媽媽的兒子和泥瓦匠人竟十分順利地出去了,只是到了后門下船時,才有看船塢的管事問起,這個小廝十分面生,王媽媽的兒子便推稱是八少爺新買的小廝,因天色已晚,讓他送泥瓦匠人出城回鄉下。最后一關有驚無險地過去,申四小姐接報,終于雙掌合十,與王媽媽同時長出一口氣。而此后陪伴嫡母念佛誦經之余,申四小姐的心頭總不時蕩漾起一絲絲漣漪,而秀美嬌俏的粉臉也在不知不覺中掛起純凈的笑容。
秋去冬來,申士卿的妾侍臘月產子,申母初得長孫大喜過望,親自登上藏經樓請出珍藏的宋版書《血盆經》,又命法華庵的比丘尼入府懺誦。但藏經樓上的情形,令申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男女大防極嚴的申家內宅藏經樓上竟然發現不明男子的衣物以及申四小姐的云錦被褥。王媽媽深悔當初因嫌被褥骯臟沒有取回,時過境遷又忘在腦后,但一切為時已晚,在嚴峻家法的面前更和盤托出陳宇杰在申家養傷的隱秘。
“聆懿,好個堂堂申家四小姐,這是什么?”申母用兩指輕輕夾起一件沾滿塵土的男子衣物,慢條斯理地質問著。申聆懿長跪于堅硬而冰冷的墁地金磚上低頭咬著凍得青紫的嘴唇一言不發。本來被官司纏身而焦頭爛額的申士卿,如今更是痛恨這個庶出的妹妹女生外向,極力攛掇母親將申聆懿趕出家門,并不許本家收留。
族中唯有申時行憐其年幼無知,但又不能違反家規族法,無奈之余暗中將申聆懿送往與申家淵源極深的法華庵帶發修行。申聆懿自幼喪母,一直在嫡母膝下過著半主半婢的日子,面對法華庵暮鼓晨鐘、青燈古佛的清苦生活倒頗為適應,只是望著數九寒天的雨雪霏霏,不由自主地牽掛和禱告:“不知陳公子人在何處?可否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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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磚:蘇州陸慕御窯村特產的鋪地方磚,制磚泥土須經漿泡、篩籮等多道工序,猶如河里淘金,故有“金磚”之稱。因其質地細膩、磚面光滑,敲之作金石聲,自明清以來深受歷代帝王的青睞而成為紫禁城內宮殿鋪地的貢磚。其制作技藝已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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