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之凄然難言,阮清秀默默地收拾好一切,取了個木碗挑了些菜放在蘇清河面前,蘇清河幾次未能將菜放進嘴里,便放下筷子邀我飲酒,一邊自嘲道:“都是酒色過度留下的禍根。”阮清秀忙打斷他的話:“都過去了,還提他作甚?顧師兄你不要聽掌門亂說,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掌門這兩年可真變了。”我道:“師兄一肩挑著洪湖十萬弟子,不易啊。”蘇清河眼圈含淚,哽咽了一聲:“喝酒。”
飯后,阮清秀搬了兩把藤椅放在庭院中,二人品茗閑談。這時,知客領著一個滿頭大汗的信使進來,信使單膝跪地哽咽道:“大帥,襄陽城破了……”
襄陽乃是荊湖門戶,失襄陽荊湖無險可守,元荊湖行省左丞相伯顏、平章政事阿術率軍二十萬順漢水南下,荊湖烽煙彌漫,各路官軍如潮水般潰敗下來,劉青發、榮清泉率部奮起迎擊伯顏大軍,混戰三日迫使伯顏繞道向東南進發。清河師兄對我說:“我知道你已退出江湖,本來這事與你無關,但性命攸關,懇請師弟火速趕往江陵,催清烈速往鄂州布防,再遲回天無力了。”
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我連夜啟程趕赴江陵,路上遇到好幾路官軍也往江陵去。拿住一個副將來問。副將熬刑不過答道:“江陵知府密報劉青烈謀反,我等奉命前去圍剿。”我怒道:“劉將軍忠心報國,何來謀反之說?大敵當前,你們不知攜手對外,偏愛誤信讒言自己內訌,這是何道理?”江陵城東,各路官軍正在緊張布防,我有從副將身上奪來的信物,一路暢行,剛到十里廟門口,前方忽然傳來消息:劉青烈獻城歸降了。
劉青烈并無叛宋之意,他見襄陽失守,伯顏順漢江南下鄂州,便要起兵去增援鄂州,江陵知府朱玉彤和守備將軍則恐康青山南下奪了江陵,他們要擔失地之責,皆堅持不肯。一怒之下斬了守備,反出城去。兵馬尚未齊備,各路官軍就把江陵城圍了起來。原來是江陵知府朱玉彤探知劉青烈欲殺守備出兵救援鄂州,便暗中密報劉青烈造反,引來各路大軍云集江陵,一則逼劉青烈留下,二是借兵壯膽,阻止康青山南下。
我趕到江陵東門時,旌旗招展,鼓樂喧天,劉青烈的鄉軍已換上官軍旗號,整齊地列隊在臨時搭建的拜將臺下,劉青烈手捧長劍,帶領一干部屬走上拜將臺納劍歸降,受降官扶起劉青烈,好言寬慰,命其統領舊部駐守江陵,防備康青山。
慶功典禮已畢,劉青烈垂頭喪氣地回到府中,解下衣甲剛剛坐定,眼前就晃出一人。見是我,羞愧的滿面通紅。顧青陽道:“師兄能為天下蒼生再盡一份力嗎?”
唉……”劉青烈長嘆一聲,羞愧難言。忽一人冷笑道:“顧叔叔來的好及時呀。”只見朱雨菡挺著僵硬的腰桿走了出來,望著垂頭喪氣的劉青烈冷笑了一聲,說道:“大敵當前,天下軍民都該聽從朝廷的號令,各自為戰,豈不正遂了蒙古人的心愿?顧叔叔你說呢?”
我正色說:“二嫂所言,小弟不敢茍同。伯顏兵鋒直指鄂州,鄂州若失江南半壁勢必不保。覆巢無完卵,江南朱家也難逃劫數。”朱雨菡冷笑道:“我當叔叔是個有見識的人,原來也這般短淺。韃子擅騎射不習水戰,縱然奪了鄂州,水師奪回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們朱家世沐皇恩,豈能忘恩負義、見危不扶?倒是叔叔你一個局外人,其心可疑啊。”
劉青烈道:“你這說的什么話?師兄他一片赤誠之心,豈會有詐。”朱雨菡厲聲道:“即是如此,為何做了幽冥教的右使?”丟個眼色,身后幾個家臣跨前兩步圍住了劉青烈。“將軍累了,送將軍下去休息。”朱雨菡一聲令下,眾人強行拖走了暴跳如雷奮力揮拳的劉青烈。
我說二嫂不肯出兵就算了,當我什么都沒說吧,我故意裝出氣呼呼的樣子往外走,前腳剛踏出大門,一張大網當頭就罩了下了,我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甕中魚鱉。
把網當武器在江湖上并不多見,概因這武器修煉起來十分麻煩,非到精深的境界不能顯示出它驚人的威力,是以你行走江湖時若見到使網做武器的人,你就得萬分小心了,能躲則躲,這些人都是不好招惹的。
操弄這張網的有七個人,四人抓著網的四角,操演各種陣法,其余三人中一人使長槍,一人端著機弩,一人手里抱著石灰罐子。
這張網有個威風凜凜的名字,叫“天地罩”。網用金線銀絲混合而成,內嵌無數鋼鉤,索拿獵物后將主繩一拉,鋼鉤便根根豎立起來,獵物稍一活動就會被鋼鉤勾住皮肉,痛苦難當。一般人愛惜自己的身體,落進網里就自己不動了,碰到不老實的,使長槍的就上來了,或用槍刺或用槍桿砸,若是碰到厲害的角色則先撒一把石灰迷住人的眼,再上槍刺砸,端機弩的人站在一旁指揮策應,我識得這里面的厲害,哪里還敢動彈?
她得意地笑了起來,扭頭吩咐左右家臣道:“請顧大俠到水牢里歇息!”這么惡毒的話,在她嘴里說起來倒像是請我赴宴聽曲一樣。我恨啊,恨她心里歹毒,恨自己缺心眼,沒防備,也恨劉青烈沒有事先提醒。可是現在什么都晚了,那個使用槍的漢子冷森森地問我:“你還是自己走吧。”
他的意思很明白,你要是不走,我就把你打趴下拖著你走,我狠狠地瞪了朱雨涵一眼就轉身要走了。我吃不了這苦,也丟不起這面子。我轉身要走的時候,無瑕就出現了,一條白影在我眼前飄過,就聽到脆生生的兩記耳光,朱雨涵的臉就由粉粉的白變成深紅色了,她捂著臉,眼里流瀉著驚恐,無瑕就站在她面前,背對著她。她問:“你是誰?”無瑕沒回答,卻說:“把人放開。”
朱雨菡也是武林世家出身,到底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雖然明知自己的性命已經捏在別人手里,面上還不肯服輸,嘴上也硬氣,她說:“你休想。”話剛出口,臉頰上又挨了一耳光,快的連她自己也沒看清,我離的那么近也只看到一道白影,無瑕顯然是生氣了,她生氣的時候什么都不說,只去做。
朱雨菡的右臉頰腫了起來,嘴角也滲出了血,眼神里沒有了恐懼反而燃起了怒火,她狠勁地擦去嘴角的鮮血,冷聲說:“你休想。”結果臉上又挨了一記耳光,這一回左臉頰也腫了起來。
“你休想。”
她又說了一遍,不用說,臉頰腫的更狠了。就這樣她說一句,無瑕扇一耳光,那七個大漢只能干瞪眼看著,誰都明白,無瑕隨時可以要了她的性命,也能隨手取了他們的性命。
不知怎么的,我倒有些同情其朱雨菡了,就說你就服個軟吧,她就哇地一聲涕淚交下,跪倒在地上說不出話來了。我跟拉網的人說:“把我放了。”他們說二小姐沒發話他們不敢,我就說那你們等著給你們小姐收尸吧。
幾個人用眼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其中一個就松了手,一有人帶頭,眾人都忙起來,丟了長槍罐子七手八腳把我放了出來,除了衣襟上被一根倒鉤掛脫了線,我是毫發未傷。無限卻還不肯原諒她,拽著她的頭發,將她從地上拎起來,拖到網前。
幾個家臣識趣地掀開了網,無瑕還要羞辱她,就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腳,朱雨菡驚叫一聲就滾進了自己的網里,她雖然明通這網的道理,此刻心神已亂,進了網就亂動起來,那些到鉤刺就扎進她的皮肉,她更慌更亂掙扎的更狠,只消片刻工夫就滿身是血了。
無瑕看我還在看著她,就冷冷地哼了聲,我慌忙醒悟過來,跟著她一路除了將軍府。一直到城北山坡上我們都沒說一句話,等到確信不會有任何麻煩時,她停下腳步,咬著嘴唇氣的呼呼喘氣,像母親為自己不爭氣的兒子生氣,她說:“你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是不是覺得栽在女人手里很光榮?”
我臉就紅了,任她數落不肯吭聲,她生了一通氣,就要走,我沖上去拉她的手臂,她粗暴地甩開了,人卻是站住了,只是不肯跟我照面,也不肯搭理我,還在那呼呼生氣。
不過我心里還是很高興,能看出她生氣,她的氣就生的不大,若是真生氣了她就不再會理我,那還會站在那生氣讓我看到?
我就道歉、懺悔,給她賠罪,那些肉麻的話滔滔不絕,她煩我躲我,但我就是厚著臉皮纏著不放,我想你再怎么作踐我,我也要低聲下氣懇求你,我的確是感覺虧欠了她,我求她原諒,懇求她不要離我而去,說話的時候又追憶了我們曲曲仄仄的過去,說著說著自己把自己說哭了,一半是心酸悔恨,還有一小半是感到委屈,這中間,她扭過臉看了我幾眼,先是不屑,冷笑,繼而是不屑惱恨,到后來她苦笑了一聲,眼圈紅了,說:“你倒覺得委屈了。”
我就哇地一聲抱住了她,把頭埋進她的胸前,她慌了神,一把推開我,我又撲了過去,像一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母親那撒嬌哭訴。我覺得一個男人能在一個女人面前這樣哭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至少說明我深愛著她,徹底地相信她,不過我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自私,真正受傷害的是她,我有什么資格在這哭呢。
于是我抬起頭,抹去淚水和鼻涕,鄭重地給她鞠躬,說:“我發誓我會用一輩子補償你的。”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留著這些甜言蜜語哄她去吧。”然后又噓嘆了一聲,目光變得黯淡無神,然后就把頭靠到我的胸前了。
那晚我們借宿在一戶農家小院,像新婚夫妻一樣總也纏綿不夠,每一次交歡都充滿激情和新意,什么是如膠似漆,古人造的字真是博大精深。
我們相擁睡到陽光撒滿小院時,農人夫婦下了地,孩子也趕著鵝牽著牛上了山,夫婦倆把早飯給我們溫在鍋里,山藥蛋熬的稀飯,我看了就笑,無瑕不知道我笑什么個,我就給她講一個關于山藥蛋的笑話。
她沒聽完就紅著臉走了,再不肯吃那粥,飯后我把碗泡進鍋里,沒給他們洗,流了一兩銀子做謝儀,就拉上柴門出來了。無瑕問我去哪,我說沒借到兵,也該回去回個話,已經耽誤了一晚,必須得走了,無瑕就說:“是你自己貪心,可怨不得我。”我聽了就苦笑,心里不覺難過起來,一股酸水往上涌,眼圈就不爭氣地紅了,我說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么打緊,誰人能違拗天意呢。
無瑕怔了一會兒,怕我傷情傷,就故意打趣說:“我還是暗中護著你,既幫忙,又不傷你的面子。”我知道她還是解不開跟清河師兄的過節,就不勉強她。我騎上馬慢慢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她起初還能強作笑顏跟我揮手,后來就捂住了嘴怕我看見她的哭,我的淚就落下來,竟有了一種生離死別的不祥感覺。
事實證明我這種感覺并沒有錯,這一去,我差點就沒能再見到她。
在我趕往江陵搬兵的同時,清河師兄糾集了一支七千人的鄉軍攔截南下的元軍,一戰大敗,再戰又敗,第三次是清秀把他從死人堆里背出來的,命是保住了,人卻垮了,吐了一升血后人就不能走了,只好用擔架抬著走,不再跟人說話,只是獨自哀嘆:“十年之功,竟是如此不堪。”又悔有恨,又心焦,人還好的了嗎?清秀本想帶著他去投青發和清泉,誰知走到半路就傳來青發、清泉南下途中被官軍伏擊,青發死難的噩耗,清泉大難不死突出重圍,路過一座漁村,餓極了就去偷晾曬在院里的生魚干吃,被鄉民抓住,問他來歷,他支支吾吾不敢說,鄉民就把他當成了奸細,堵住嘴塞進麻袋給活埋了。清河師兄聞聽噩耗,又吐了幾升血,人便僵在那雙眼發直,說不出話來。
清秀想帶他渡江去江南暫時避難,此刻江面已經被水師封鎖,沿江的村鎮的鄉軍嚴密盤查過往人等,防止蒙古人奸細渡江搗亂,清秀帶著他到達一個叫臨江鎮的江邊小鎮時,恰有兩個公差敲著鑼給村民宣講,說洪湖縣有個會妖術的道士,俗名叫蘇清河,貪財好色,爭名奪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滅人滿門,奪人妻女,強占別人家財,豢養打手橫行鄉里,如今又勾結韃靼,叛國通敵,犯的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官府發榜緝拿,知情首告者賞銀五百兩,扭送官府的賞銀一千兩。又把印著官府大印的告示和畫影圖形張貼在十字路口的樹干上。
清河師兄看到自己的畫像,想到自己為國為民,卻得了這么個結果,一時郁結于心,氣通不暢,雙眼翻白,一口血箭噴出就倒了下去。
有幾個鄉民認出他就是告示要抓的人,見他重傷,都要爭賞錢,數十人操槍拿棒圍過來。清秀含淚罵他們瞎了眼,好壞不分。說到傷心處,他就哭了起來,淚光閃閃的。眾人見他軟弱可欺,就吶喊一聲撲上來,清秀急了眼,咬的牙都碎了說:“為了師兄我要破次戒了。”清秀雖然女生女氣,但武功卻真不錯,他要開了殺戒,這幾十個鄉民,至少得死上一半。
清河師兄拉住他不讓動手,說不要再徒增殺孽了,你走吧,渡江取江南,洪湖派不能絕了后。清秀就哭的稀里嘩啦,跪著不肯走,任清河師兄怎么打也不走。鄉民們見到這副場景,就放下刀槍說算了,這世道好混蛋的,看他樣子也不像是壞人,抓了他我們這么多人也分不了幾個錢,良心卻要煎熬一輩子咧。他們就這么走了,有人還給清秀給了條過江的道,清秀感激地跪在地上給鄉民們叩頭,咚咚地叩頭,額頭流了血,混著淚呀鼻涕呀,混著地上的灰塵,就不成了個樣子。
清河師兄就笑話他,兩個人相互攙扶著往江邊走,水草蕩果然有條船,清秀劃船,走到江心三艘兵船圍上來,萬箭齊射,清秀中箭掉進江里,清河師兄就被活捉了。
我聽說清河師兄被押在臨江縣大牢,就急匆匆趕過去,一口氣跑垮兩匹馬。城門緊閉,城墻上都是巡守的士卒,我就覺得不對勁,重金買通門吏,才知道要在十字街口活刮一個蘇道士,我心就著了慌,丟了馬匹行李都不要,就進了城,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人們都涌到十字街口看快刀剮活人了,淳樸的百姓是懷著對韃子奸細的仇恨來看這場熱鬧的。官字兩張口,落在他們手里,是好是歹還不全聽他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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