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逢

　　高中畢業后，夏末上了大學。一所南方很著名的大學。爺爺奶奶所在的城市。

　　當她從火車下來再次踏入這座浮華而鋒利的城市時，玻璃幕墻上冰冷而突兀的硬質光芒讓她有種眩暈的感覺。一個個身穿凜冽黑色套裝臉部線條疏冷的職業女性，踩著尖利的高跟鞋在釉光細膩的陶瓷地板上匆匆而過。銳利的聲音像根根透明的鐵絲，刺入夏末纖細而敏感的神經。生命就像個同心圓，無論你多么用力地逃避，都是在繞著同一個圓心在做著重復的動作。一圈又一圈，永無止息地輪轉著，直至再次回到那個寂滅的源點。

　　她報的專業是漢語言文學。一個在現代社會無用得近乎有些奢侈的專業。夏末喜歡這種被放逐的疏離感。她看不起校園里的每個人。周圍那些因無知而天真的眼神，令她為他們感到羞恥。美麗的女生用著矯揉造作的腔調學著電視劇里泛濫的情節揮霍著膚淺的情感——憂傷，寂寞，愛情，夏末厭惡這些被吸干了血的詞匯尸骨！

　　看不起的，往往卻是人必須依賴的。夏末也一樣。每到期末，她也會跟著奶奶給系主任賠笑臉說好話。一學期下來那些任課教師只有在點名冊上見到過她，她幾乎從不去上課。爺爺就是中文系教授，可他卻從不管她。這個世事洞明的老人深切地明白，那些課真的是不上也罷。一直以來，爺爺也不見得是多么喜歡那些東西，可他得靠那些東西來養活自己。

　　你叫夏末，我認識你。新生報到會那天，大家都作完自我介紹后，有個男生過來對她說。她正在低頭收拾東西，聽到話有些想笑，可內心深處卻泛著種莫名的熟稔的感覺。她抬起了頭，他就站在她身前的課桌旁。面容柔和，五官小巧玲瓏，搭配得像江南煙雨般渾然勻稱。他的臉上帶著笑，那種夏日陽光的味道。

　　你是誰？她顯然沒有認真聽剛才的同學介紹。男生明亮的目光略現失望，隨即淺笑，我叫林良年。

　　對不起，我剛才沒認真聽。她抱起書本資料轉身要走，對這個名字沒有絲毫多余的反應。

　　夏末，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我為什么要記得你！夏末轉身，她本就是個對感情十分淡漠的人。

　　算了，男生寞然轉身。夏末在他身后看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目光不經意間落到了他身上那件白棉布襯衫上——這件襯衫是前年買的，有點舊，但你穿著會比較合身些！

　　原來是你。低聲自語，她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白色校服襯衫。林良年。那個笑容干凈白色襯衫上有種淡淡青草氣息的夏日小男生。

　　他那樣溫良而簡單的男生怎會選擇文學專業？他那纖瘦而修長的手指，在實驗室里搖晃著試管該是多么好看啊！她在心里問自己。

　　有些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樣簡單。

　　第二天。她請他吃飯。在學校食堂。

　　端起一杯還泛著白沫的啤酒，他看著她說，就像酒，會上癮的。

　　不喝就是了嘛。她看著他，狡黠一笑。

　　本來我的專業是生物工程，后來轉了。他喝著酒淡淡說道，似乎漫不經心的樣子。

　　為什么？她問。

　　不為什么！他說。

　　不是聽說你們專業美女多嗎，覺得氣氛有些微妙，他又笑著補充一句。這樣一說掩飾的意味卻更明顯了，他并不是適合開這樣玩笑的男生。不過，她還是那么平和地笑笑，是啊，是蠻多的呢。

　　他們都是聰明人，又是這樣敏感的年齡，有些話到說此也就好了。

　　對不起，那次衣服沒還你，就走了。快結束時，這頓飯的主題句才從她口中鄭重吐出，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