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傻子

　　傻子原本是有名字的，只是從來沒聽有人叫過。村里的大人們都叫他傻子，我們小孩子也就跟著叫了。傻子那會正是年輕力壯，雖然個子不高，但很結實。沒有父母，或是父母已經去世，沒有人了解，在馬路旁邊一戶姓張的人家生活。因為這家人剛搬了不久，村里人不甚了解。

　　姓張的那家男人我們叫他叔，每次在馬路邊玩耍時，碰到這家男人，我們喊一聲叔，跟在他后面的傻子就會指著自己結結巴巴的喊著，叫——叫——叔，叫——叫——叔。我們這群小孩指著他，齊身喊道，傻子，傻子。傻子憨笑著倒顯得很大度。

　　傻子干活是把好手。那么熱的天，他依舊在棉花地里除草。赤裸著上身，整個后背是一片紫紅。偶爾坐在田埂的水溝邊，扇著一頂破草帽。有的時候，我們在溝里倒泥鰍或是黃鱔，故意向他潑水，他起初挪開原地，我們繼續，他再挪，我們再繼續，他突然起身抓起身旁的土渣向我們扔來，嘴里還嘀咕著，我們躲讓著喊著，傻子，傻子。中午我們回家吃飯，但從來沒記得他離開過棉花地。有一次，我們看見那家張叔的女人送飯來給他吃，一個大瓷缸，一半米飯，卻沒看見有菜。而傻子卻津津有味的吃完繼續干著活。夏天的晚上，我們總能看見傻子坐在馬路邊的石墩上撓著背，石墩邊紛落著一片白皮。

　　傻子砍柴很是厲害。記得小時候，父親到后山砍柴，我跟在后面玩耍，總能看見傻子的身影。雖然是深秋，他依舊赤著上身，揮刀砍著碗粗的樹，汗水順著胸口流到褲腰，濕跡明顯。父親間歇抽煙時，喊他也歇一歇，他憨笑的走過來，眼睛直盯著父親手上的煙。父親遞給他一支，他有些顫微的接住，那手指有些變形，掌上的老繭又黃又厚。他欲言又止，吸了一口煙，可能是好久沒抽或是吸得太猛，嗆得直咳。我大笑，父親也笑了，他也跟著笑了，不停的用手背擦拭著嗆出的眼淚。抽完煙，父親把剩下的半盒煙遞給他，拿著抽吧。傻子摸著頭，還是接下了，迅速的塞進褲袋里。捆了三棵樹，扛上肩，傻子一天能干七八個來回。傍晚時分，我和伙伴們在路邊玩耍，忽然聽到幾聲慘叫從姓張的那家傳出來。仔細一聽，那家的張叔在厲聲訓問，這煙是哪里的？是不是偷錢買的？讓你抽，讓你偷錢。緊接著又傳來幾聲慘叫。當晚吃飯的時候，我告訴了父親這事。第二天一早，父親便來到這家，道出原委。我看見傻子正在劈柴，他的背上有十幾條紅痕。他看見我，還對我憨笑著。

　　聽母親說，傻子是那家人以前在外面撿的，弱智。母親有幾次和那家的女人說，也是人，放好點。可是那家的女人當面應和，到了晚上就又把傻子打了一頓。后來，母親再也沒說了。我到縣城讀書后，每次回來，總能看見傻子不是在院子里劈柴就是在池塘邊洗衣服。他看見我總是憨笑著，我也笑著回他，只是他的身軀似乎越來越佝僂。有幾次，我有些沖動想喊他一聲——叔，可終究還是沒有喊出口。

　　高三那年暑假回家，這家大門緊鎖著，我詢問母親，母親說這家人搬走了。我問傻子也一起走了，母親嘆了一口氣說，他死了。我很是吃驚，他正當壯年怎么會……。母親搖了搖頭，可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