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邢玠南下浙直募兵未歸,陳宇杰與紀天成抵京只得在前門外投店住下,剛在客棧落腳,就聽得窗外醒木聲響,有人吟道:“甘羅早發子牙遲,顏回彭祖壽不齊。范丹貧窮石崇富,八字生來各有時。”陳宇杰探頭向窗外望去,卻見是沿街的說書人。那人清嘯一聲,又道:“今日單表本朝一人:宰相門第東床客,雙十年華狀元郎。三錢尋常萊菔子,換得緋衣列廟堂……”
紀天成聽得好奇,一時見伙計端飯菜進房,遂問道:“店家,外面說的似乎不是《英烈傳》。”伙計放下飯食,笑道:“兩位客官不知,這書說得正是這回兵部的主考大人小李相公。聽說這小李相公年紀又輕、生得又俊,二十歲高中狀元,又娶了閣老千金。去年李太后病危,他自薦入宮以三錢萊菔子手到病除。所以,如今京中的說書人都改說《狀元記》了。”
倭寇釁于朝鮮,朝廷征討在即,而這一切絲毫不減北京太平升慶的祥和景象。市井坊間談論、說唱最多的仍是這位小李相公的傳奇經歷以及顯赫家世。不出數日間,兩人對小李相公的各色傳聞已聽得充耳不絕:傳聞中他是濁世佳公子、翩翩狀元郎;傳聞中他不僅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更是扁鵲復生、華佗再世;傳聞中他是榮昌公主鳳臺擇婿的首選,卻娶了如花似玉的閣老千金為妻;傳聞中他隱約是太后的內侄、皇帝的親信,六部中最年輕的堂官……
曾在巴渝軍民中聲威顯赫的邢玠此時卻似乎變得籍籍無名、相形見絀。陳宇杰似乎不信天下間會有這樣的青年才俊,笑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世上哪有這般十全十美的完人,等到開場閱武我自然要會一會這小李相公,那時便知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和神通了。”紀天成則不置可否,只道:“這人是真本事,還是假把式,我猜詳不出。不過我敢打賭,你在校場是見不到小李相公的。他雖是欽命的主考,但招募校尉這等小事,卻未必會親臨。兵部的三品堂官也只有各鎮的總兵、大帥才見得到。”
不日,南苑校場開場閱武。陳宇杰、紀天成到達校場之時,轅門外已是人山人海,校場內旌旗招展、金鼓齊鳴,兵士列陣軍容整齊劃一,各將官全副披掛候命。霎那間,三聲炮響畢,校場內頓時鴉雀無聲。中軍官執令旗下點將臺傳令道:“朝廷用人在即,若有膂力過人,深諳韜略,弓馬熟嫻,武藝出群的,不論有職無職,俱準應試。外場一試弓馬,馳馬三趟,發箭九枝,三箭中靶為合格,二試百斤大刀,需左右闖刀過頂、前后胸舞花,若兩試皆過便入營聽用;若能入內場對答策略者即授六品校尉。”
傳令已畢,應募壯士紛紛下場比試:有人飛馬騎射連中紅心而得意忘形;有人提刀不起氣喘吁吁鎩羽而歸,但半日之內竟無一人上點將臺試內場策略。陳宇杰、紀天成看罷多時,見無人才技絕倫,遂放膽錄名下場。
陳宇杰、紀天成分別從小校手中接過韁繩,挽弓飛身上馬,良駒嘶了一聲,如飛跑去,隨即各張弓搭箭,流星掣電一般,兩枝箭齊插在紅心。馳馬三圈,而后各自八箭也俱中紅心,頓時校場內金鼓大振。騎射已畢,下馬離鞍,兩人又先后提刀演武,所用招式剛柔并濟,且毫無破綻,百斤大刀竟舞得呼呼生風,一道道銀弧似的刀花令人眼花繚亂,引得場上喝采叫絕。
須臾,兵部主事下點將臺,道:“外場二試已過,請入內場試策略。”紀天成本不愿張揚,更知內場策略便是自己頭疼的兵書戰策,于是打恭道:“草民兄弟二人,識字不多,恐難應付。”主事道:“可惜了。既然如此,你二人便領取甲衣器械入營聽用罷。”
“大人,小人愿意一試。”陳宇杰突然上前道。主事微微點頭道:“好,你隨我來。”陳宇杰稍整袍服隨主事登上點將臺,抬眼打量四周,見左右戎裝武士一字排開,但帥字旗下的中座卻空空如也,東側書案后一青袍老者正執筆謄錄文書,看服色便知是兵部的武選郎中。一時禮畢,武選郎中擱筆抬頭道:“朝廷招募校尉,與武舉不同,無需筆答策略,但武圣經典,為將者不可不知:‘選車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長七尺五寸以上,走能逐奔馬,及馳而乘之,前后左右、上下周旋、能束縛旌旗;力能彀八石弩,射前后左右,皆便習者,名曰武車之士,不可不厚也。’出典何處?”
未見小李相公現身,陳宇杰已頗感失望,此時見考官搖頭晃腦引經據典,更萌生棄考之念。武選郎中見狀亦輕嘆道:“武藝雖佳,卻不識兵法,也不過無謀匹夫,不必再試,下去罷!”說罷半合雙目,揮手示意離去。他正欲離去,但聽得武選郎中之言,竟忍不住揶揄道:“行兵打仗,在于因時制宜,因地制宜,何必拘泥書上兵法。”他的出言不遜越發激怒考官。
“荒唐!”武選郎中斷然喝道,“不識太公《六韜》,還敢妄自胡言,薄古非圣!”陳宇杰欲待分辯,卻更加口不擇言:“大人招募東征將士,不問我朝營陣、火器、戰車,反以古時兵書考問,未免不合時宜。何況我朝戰車歷來重視火器,選軍士也以熟習火器為先,其次才看士卒武藝身手。”武選郎中氣得面無人色。
“好一個不合時宜!”忽聽身后有人鼓掌道。陳宇杰尋聲望去,卻見一人背手踱步而入,徑自居中落座,那人烏紗皂靴、緋衣金帶,一襲緋色的官服并不因穿著者的年少而顯得輕佻,反而越發襯出少年得志的意氣風發與神采飛揚。那人身量并不高大,但在點將臺上卻隱隱約有鶴立雞群之意;正襟危坐間氣度從容而淡定,竟有令人自慚形穢之感。他不禁暗嘆:大概“玉樹臨風”四個字,便是專門形容此人的罷,想來這人定是傳聞中的小李相公是也。
果然,武選郎中匆忙離席見禮,道:“大人,何時來的?”那小李相公笑而不答,只冷眼凝視陳宇杰道:“我朝火器素來不用于民間,你又如何通曉?”他生于軍中,自幼便識得火器,記得平壤大捷后父親陳敬德曾著人寄家書道:“距城五里之處,諸炮一時齊發,如天崩地裂,犯之無不焦爛……”那是最后一封家書,之后父親便失陷敵陣,渺無音信。此時實情卻不能明言,他躊躇許久,忽然靈光一閃,含糊其辭道:“家父世交供職于兵部,此時卻不便道出姓名。”“原來如此。”小李相公似笑非笑,忽然冷道,“來人,與我亂棍打出校場!”
話音剛落,武士蜂擁而上,疾風驟雨般的棍棒劈頭蓋臉落下,將陳宇杰連推帶打趕下點將臺、押出轅門外。適才編入五軍營的紀天成,在臺下遠遠望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只得暗自叫苦不迭,當晚告假回客棧收拾入營行裝,見到面帶瘀傷的陳宇杰,不免埋怨道:“雖遇大赦,但北京終究人多眼雜,如此年少氣盛、桀驁張揚,只怕別惹出什么事端才好。”陳宇杰卻毫不在意,只笑道:“你輸了。這小李相公也不過如此而已。”紀天成無奈搖頭,豈料表弟的魯莽舉動竟是為了一睹小李相公風采,只得吩咐他好生安分,多方打探邢大人歸期,以便早日入營與自己匯合。
次日,陳宇杰出去打探邢玠歸期未果,回店卻見一名衣衫齊楚的俊美少年在客棧等候他多時。那少年朝他一揖到底,道:“小的溪山,奉我家主人之命請陳壯士赴弈茗苑對弈。門外馬匹已備,請陳壯士隨我來。”“在下并不會下棋,”陳宇杰搔首疑惑,道,“小兄弟,你確信是找我么?”溪山笑道:“如果是昨日演武場上武藝卓絕卻被趕出轅門的陳壯士,小的便沒找錯人。”陳宇杰一陣尷尬,問道:“你家主人是誰?”溪山不答,反以一種不容抗拒的語氣道:“馬匹已備,陳壯士去了便知。”陳宇杰越發覺得此事透著蹊蹺,尋思片刻道:“好,我隨你去瞧個究竟。”
離了前門的客棧,沿皇城一路北行,穿過幾處鬧市,終于在前海一處柳岸扶風、院落雅致的棋社前歇車駐馬,苑內小童見陳宇杰和溪山的到來,上前迎道:“大人已經在橘中軒等候多時了。”說著引兩人入內,穿過喧鬧的大堂,再過三四進院落,但見臨池水閣中一青衫唐巾的白面書生正執棋凝思,他側面優雅,神情慵懶。溪山快步上前朝書生耳語數句后,便侍立其身旁。那書生見陳宇杰進門,也不起身見禮,只微微點頭,示意坐下。書生的倨傲令陳宇杰頗感不快,但定睛之下竟脫口而出:“小李相公!”他自察失言而一時間進退失據。此時儒生裝束的小李相公,昨日眉宇間凌厲冷峻的肅殺威儀,已悄然幻化成一段溫文爾雅的名士風流,幾乎令他判若兩人。
“不錯,”小李相公朗聲笑道,“在下正是京中人稱‘小李相公’的李政。”他明朗的笑容以及坦率的回答瞬時消融了凝結的空氣與尷尬的僵局。陳宇杰定了定神,終于朝他深施一禮,問道:“大人,昨日已將小人趕出校場,今日為何又……”小李相公避而不答,道:“今日不過向陳兄請教幾局棋而已。此非官衙,不必拘禮。”說罷用折扇指著桌上的象棋棋局。
見陳宇杰不明所指,小李相公又道:“日前聽兄臺所言,似乎熟識火器。‘三行法’是我朝開國功臣沐英所創,置火銃為三行,列于陣中,前行退后,次行繼之;又不退,次行退后,三行繼之。不知在實戰中,如何列陣,如何進退,請為我在棋局中演示。”陳宇杰上前以兵卒棋子列三行,進退輪換演示,逐步講解。小李相公一一問明,方道:“今日時辰不早,我公務在身,明日此時,仍在此地敬候請教。”說罷起身而去,行動間衣帶飄揚,肅肅如松下之風,高而徐引。
陳宇杰滿腹狐疑,不知這小李相公究竟是何用意,次日又不由自主再次赴約了。小李相公見他如期而至,也不閑話直接道:“我成祖文皇帝以五軍、三千、神機三大營征戰蒙古鐵騎,常以神機銃居前,馬隊居后,步卒次之。此陣如何排布、變換?”陳宇杰仍以象棋子布陣演示,小李相公問得十分細致,每遇陣形變幻必詳加詢問,此陣竟一講數日。
初時,陳宇杰只覺這小李相公不過是夸夸其談的紙上談兵,于行軍布陣則是一知半解,數日下來竟能舉一反三。一日講解完戰車陣法,小李相公突然道:“邢督師昨日已經回京,我帶你見他如何?”陳宇杰暗自驚訝于他的洞察細微,竟一時語塞。小李相公莞爾一笑,道:“兄臺曾言令尊世交供職兵部,我遍觀衙署,多為庸碌之輩,深通兵法者,想來便是邢督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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