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十年十一月初的清晨,朔風(fēng)凜冽,彤云陰沉,如柳絮般的飛雪在半空中飄落起舞。北京的廣渠門外一片銀裝素裹,在冰雪覆蓋的官道旁,一行十?dāng)?shù)輛馬車正等待啟程。
車隊最前端的接官亭上,征倭副總兵官陳敬德正與致仕返鄉(xiāng)的右都御史范樞把酒餞行。陳敬德為范樞篩滿一杯熱酒奉上,道:“范大哥,請滿飲此杯。小弟一家老小就托付大哥了。”范樞接酒,一飲而盡道:“好說,你我是換帖的兄弟,宇杰兄妹便如我自家兒女一般,何說此見外的話。”陳敬德轉(zhuǎn)身喚一旁燕頷虎頭的黝黑少年,道:“宇杰,來給你范伯父磕個頭罷,今后總要麻煩你范伯父照應(yīng)了。”
那少年便依父親所言朝范樞行大禮參拜,范樞連忙拉他起身,又向陳敬德夸贊道:“將門虎子,少年英雄,賢弟生得好兒子。”陳敬德亦笑道:“大哥過獎了。等過完年,宇杰就十六了,而侄女也不小了,這婚事不如早日辦了罷。”
范樞霎時面色微變,沉吟道:“為兄三子早喪,如今膝下只剩一女,且有十年不曾見面,說話就要出閣未免有些不舍。何況老父征戰(zhàn)在外,哪有兒子在家娶親的道理。總得待賢弟得勝還朝,屆時豈不更雙喜臨門,花團(tuán)錦簇。”
陳敬德呵呵一笑,又道:“小弟久駐西北,大哥在朝為官,大嫂與侄女卻遠(yuǎn)居江南。小弟原尋思著待明后年,無論是讓大哥送親西北,還是讓宇杰就婚江南,都不便宜。不如趁此宇杰母子回鄉(xiāng)祭祖之機(jī),把宇杰和令愛的婚事辦了,也了我一樁心事。小弟出身行伍,原沒有你們讀書人來得講究。”他的話說得很慢,似乎有意咬文嚼字以示斯文。
正當(dāng)兩人各懷心思而沉默不語時,陳宇杰卻莽撞插話道:“爹,還是讓我去朝鮮罷。”陳敬德狠狠瞪了兒子一眼,訓(xùn)斥道:“這當(dāng)口你還胡鬧,難道忍心叫你娘與小妹孤身上路么?何況你是陳家唯一的兒子,回鄉(xiāng)祭祖,你不去怎么成!”
范樞趕忙勸解道:“宇杰也是一片孝心。平定寧夏之亂也不過數(shù)月的功夫,相信朝鮮倭亂更不在話下,賢弟定能旗開得勝,馬到功成。一切還是待賢弟得勝歸來再定罷。時辰也不早了,我和宇杰也該上路。”陳敬德無奈,只得去后面馬車上與妻女依依惜別,然后目送親人遠(yuǎn)去。
范樞一行離開京城,只因連日風(fēng)雪困頓而行程甚慢。進(jìn)入山東,聞知濟(jì)寧以南的運(yùn)河尚未封凍,范樞更覺得坐車不如乘船來得舒適,而且又是攜女眷同行,年關(guān)時分魯南、兩淮的旱路響馬出沒,即便是官道也不見太平,于是給車夫結(jié)算了工錢,另雇了兩條大船順運(yùn)河南下。這仲冬時節(jié)西北風(fēng)大作,舟船順風(fēng)順?biāo)校瑳]多久竟到了瓜洲。
渡過長江,當(dāng)晚夜泊京口,女眷們都在后船歇息,范樞便同陳宇杰在頭船的艙中生起炭盆閑話家常。陳宇杰初涉江南,對江南冬季的陰冷潮濕,竟有些難以適應(yīng)。范樞因問道:“宇杰,你家在松江還有人口么?”陳宇杰搖頭道:“爹常提起三四十年前,浙直鬧倭寇,一家十余口,只他一人逃出來。所以,爹十幾歲就投軍胡宗憲大人帳下抗倭,此后也一直沒回去過,就算有活著的,只怕也不認(rèn)得了。娘說真要祭祖,大概也只有在松江城里望空祭拜了。只是這次爹平亂有功,封了華亭伯,總是要衣錦還鄉(xiāng),告慰先人的。”
范樞用鐵扦子撥著盆里的火炭,不時有火星向上飛舞,漫不經(jīng)心道:“怪不得,你爹一聽朝鮮倭亂,便主動請纓了。只是以前倒不曾聽他說起過。聽說,你爹和東征主將李如松不和,在寧夏之役時,就因爭功而差點火并,情形到底如何?”
寧夏之役,在這個束發(fā)少年心中,印象最深的,莫過于那場放水決堤引發(fā)的黃河滔天巨浪以及水淹寧夏城后遍地汪洋中的無數(shù)浮尸。他自幼生長于軍營之中,十二歲起,便隨便父親上陣殺敵,多次與韃靼人白刃相搏,但征戰(zhàn)之慘烈都無出寧夏之右。九月十七日,隨父親駐扎寧夏城東門外的陳宇杰忽然發(fā)現(xiàn)一人縋城而下、趟水而出,陳宇杰隨即命手下士卒左右包抄,將其擒獲,送到父帥帳前。久任榆林總兵的陳敬德自然不會認(rèn)錯,那人正是叛首、相鄰的寧夏總兵哱承恩。彼時,李如松兄弟已從南門殺入寧夏城,并向總督葉夢熊報捷,聲稱哱拜畏罪自焚,哱承恩生擒活捉。真假哱承恩一時難以判斷,陳敬德素來驕橫,李如松跋扈著稱,二將在葉夢熊帳下對質(zhì)時,竟拔劍相向。最后,不得已由浙江道御史、監(jiān)軍梅國楨出面調(diào)停,平叛首功歸二將共有。依照皇帝朱翊鈞有言在先,誰擒獲哱氏父子,便賞賜伯爵之位。陳敬德因此大功封為華亭伯。但是,朱翊鈞似乎對遼東李氏恩眷更隆,十月廷議援朝主將時,朱翊鈞竟欽點李如松為東征提督,陳敬德、李如梅、李如柏副之,與以兵部左侍郎經(jīng)略朝鮮、薊遼等處軍務(wù)的宋應(yīng)昌共同領(lǐng)兵援朝。
想到此處,陳宇杰無心與范樞詳談,對寧夏之役的征戰(zhàn)殺伐只一言帶過。但范樞似乎聽得入神,凝視著熊熊的炭火怔忡不語,陳宇杰亦不敢打攪,只得在一旁陪坐。直到雞鳴三遍,東方既白,范樞方才驚醒,望著一旁困倦的陳宇杰,略表歉意道:“宇杰,讓你陪伯父一夜了,快進(jìn)去歇息罷。”陳宇杰憨憨一笑,方起身退下。
再過幾日后,船便進(jìn)入蘇州府地界,范樞在楓橋鎮(zhèn)棄舟登岸,命人雇好車馬,方與陳宇杰說道:“此去松江府,不過百余里,而且都是官道,伯父就不在護(hù)送了。”陳宇杰謝過范樞,便與母親、妹妹啟程東去。范樞望著陳家母子消失在天際盡頭,才起身進(jìn)城回府。
甫至閶門大街東頭,便遙遙望見前方人頭攢動、喧鬧非常,把個臥龍街堵得水泄不通,范樞向人打聽方知:因本地郡望申家的八公子申士卿霸占吳縣縣衙為申氏宗祠,蘇州府治下吳縣、長洲、常熟、吳江、昆山、嘉定及太倉州的所有生員、舉子都聚集到府臺衙門前請愿。范樞聽得搖頭不已,但想到自己方才回鄉(xiāng),不愿多生事端,便命人繞道回府。
車馬在迎春坊一處粉墻黛瓦的宅院前駐停,黑漆大門洞開,直身羅帽的管家張勝領(lǐng)著一群家仆迎了出來,朝范樞下拜行禮:“老爺平安回家,小人們不甚歡喜。夫人已在內(nèi)堂等候了。”范樞點頭,邁步入大門,穿轎廳,過正堂,進(jìn)儀門。果見二門之內(nèi),一眾養(yǎng)娘丫鬟簇?fù)碇晃活^戴金絲狄髻,身穿真紫八寶妝花緞襖裙的半百婦人,正是他十年未見的發(fā)妻張氏。
范樞緊步上前與張夫人四目相對,張夫人頓時眼圈一紅,半晌方收起戚容,道:“老爺,后堂香火以備,還是先拜祖宗罷。”范樞點頭道:“夫人所言極是。”說罷起身去后堂焚香叩拜后,方才回到張夫人起居的上房蘭雪堂。
未幾,養(yǎng)娘領(lǐng)著范樞這些年所納的妾侍進(jìn)門給張夫人叩首敬茶,范樞偷眼望去,只見張夫人面色陰沉正欲發(fā)作,慌忙說道:“你們先下去,改日再來拜見夫人。”然后一臉尷尬向張夫人賠笑道:“夫人,怎不見瀟瀟和煜官?”
問及幼女與長孫,張夫人面色略作緩和,道:“我估摸著老爺怎么都要送灶時方能到家,不想竟提前了。瀟瀟,我讓游嫂去請了,煜官……”話音未落,門簾一啟,一名天庭飽滿、雙目微凹的俊逸公子自外而入,進(jìn)門先脫去狐白裘大氅方行至范樞跟前盈盈下拜道:“瀟瀟,見過爹爹。”
范樞和顏悅色道:“煜官,起來罷。”那公子先是一怔,隨即眉宇間露出頑皮之色,笑道:“煜官?爹爹,我是瀟瀟!”范樞滿面驚訝地打量著身穿翠藍(lán)織金盤領(lǐng)衫的女兒,又望了一眼張夫人,道:“夫人,這么多年了,怎么還讓瀟瀟如此打扮?”
張夫人見女兒進(jìn)門,適才的怒意早已蕩然無存,淡然道:“如今我只有一女,便是假充男兒教養(yǎng)又有何妨?”說罷回頭又微嗔女兒道:“瀟瀟,還不去換了衣裳再來見你爹。”
范瀟正欲出門,卻見兩個養(yǎng)娘扶著一名受傷的后生掀簾而入。那后生鼻青臉腫、發(fā)髻松散,松花色的素緞直裰上沾滿塵土,琵琶袖底更是撕破了一片。張夫人驚道:“煜官和誰打架了?”一個養(yǎng)娘答道:“張德說大少爺同文解元去府衙請愿,被府衙的官差亂棍打出。”范樞想起早晨進(jìn)城時情形,頓時明白自己的長孫竟也參與其間。
范煜進(jìn)門時見中堂主座上有一位老者正襟危坐,便已猜知是多年未見的祖父歸來,忙推開養(yǎng)娘,上前伏地下拜道:“孫兒煜官,見過阿爹。”范樞早已怒不可遏:“荒唐,你不在家習(xí)文舉業(yè),竟去府衙生事,簡直有辱讀書人的斯文!”范煜爭辯道:“申家仗勢欺壓,令吳縣知縣空司而去,自古以來縣令便是鄉(xiāng)人父母官,父母失所,兒女豈能心安!”張夫人素來寵溺兒孫,忙打圓場道:“瀟瀟,你與煜官先去,給煜官找些傷藥敷上罷。”
頃刻,姑侄二人拜別范樞夫婦,回到后花園中三面環(huán)水的香洲。這香洲遠(yuǎn)眺形似旱舟,船頭作臺、前艙是亭、中艙為軒,閑坐其間視野開闊極為愜意,而船尾起了兩層艙樓便是范瀟的閨閣。一盞茶的功夫,范煜的乳母顧媽將換洗衣衫及傷藥送至中艙書房。范煜隨之去壁間盥洗整束完畢方才出來,網(wǎng)巾包頭、銀冠束發(fā),雖然面目浮腫,但仍不失為一名清雋書生。
“碧筠……”范煜先行開口。她和他,雖然一個是范家大小姐,一個是范家大少爺,但輩分有差,范瀟是張夫人中年所生的幼女,也是范樞唯一的女兒,范煜則張夫人長子的遺孤;然而兩人名為姑侄,實則年紀(jì)相仿,情同姐弟,范煜平日便不以姑侄相稱,更直接稱呼范瀟的表字“碧筠”。
范煜忿忿不平道:“今日總算見識了何為‘宰相門高’,何為‘官官相護(hù)’!”范瀟揶揄道:“難道你竟不是宦門子弟了?想來性靈社諸君子,今日都傷得不輕罷?”范煜頷首道:“亂棍之下豈有完人,但此番性靈社牽頭請愿,使得文大哥在吳中士子中聲名大振,相信不日登高一呼,必是眾山響應(yīng)。”聽他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句改了,范瀟不禁莞爾一笑,又道:“文解元,本來就是姑蘇文壇的翹楚,吳門畫派的領(lǐng)袖。”范煜從袖中取出一紙薛濤箋遞與范瀟,道:“這是猶龍給你的。”
范瀟輕展紅箋,見是一首七絕:“聰明男子作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若許裙釵應(yīng)科舉,女兒哪見遜公卿?”她輕聲念了兩遍,心中歡喜,不覺兩頰生韻,口中卻道:“不知馮夢龍從何處弄了首打油詩,竟敢戲弄尊長!”她和范煜素來以平輩相稱,與范煜在性靈社中的換帖兄弟:文從簡、沈問渠、梅世衡、張云深、馮夢龍等亦筆談神交甚久,只是此時羞惱間,竟拿出了長輩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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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今上海市;寧夏:今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銀川市。
明代外命婦稱謂:明代文武官員妻室的誥命,根據(jù)丈夫的官職劃分。公曰某國夫人;侯曰某侯夫人;伯曰某伯夫人;一品曰夫人,后稱一品夫人;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八品曰八品孺人;九品曰九品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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