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我渾身多點污,誰知你背面有差池……”范煜細細凝聽趙士禎遠去的低吟淺唱竟漫不經心地附和著,忽然會心一笑道,“李大人必是記起了這首《骰子》,但是,拿前程作賭注也忒恣意率性了些。聽說,趙夫子的神器學問,絕非浪得虛名。”
“這難道不是你心中所愿的么?”范瀟望著堂下漸逝的傲影,語氣沖淡,“百日之后將近年底,也是你扶柩返鄉之時罷。倘若為朝廷覓得一位棟梁之才,既可節省下向佛郎機采辦火器的銀兩開支,又能造出克制倭寇大鳥銃的神器,助邢督師一臂之力早日平息朝鮮戰事,而我也得以借故抽身止步,與你一同護送娘親的靈柩返鄉豈不一舉三得?”
范煜呵呵一笑道:“李大人心憂社稷居然還能公私兼顧,果然是思慮周詳。雖說徐作徐大人已接替阿爹繼任右都御使,但我們扶柩回鄉卻是定在明年。阿爹說臨近秋冬天寒地凍,淮河以北的水路大半不通,不如年后等春暖開河一帆風直抵江南來得便宜。李大人若是真愿賭服輸辭官與我們同行,恐還得在京住上一段時日,不怕成為笑柄、惹來非議么?”
范瀟于高談闊論間向來言辭灑脫,而此刻卻心事重重望著堂下往返的眾主事手中所捧的成摞題覆、部文與塘報等公牘瞬時面沉似水、笑凝霜花,但旋即微微聳肩故作輕松,道:“趙舍人進門一副半情不愿的古怪神情,可是被你軟硬兼施強逼而來的?”
范煜一臉無辜地叫屈道:“趙夫子好歹也官居七品,我一小小監生怎敢造次胡來,純粹衙前巧遇而已……”話音未落,隨侍一旁的溪山先抿嘴笑了,又插嘴道:“那趙士禎已經連續兩日在門前徘徊轉圈了,今早我出去打探消息時,見他還在猶豫不決……”范瀟大感意外,當即白了溪山一眼,嗔道:“溪兒,你何不早說!”
溪山素日里縱慣了,對此毫不以為意反扮了個鬼臉撅嘴道:“溪兒就想挫一挫那趙士禎的銳氣,誰教他故作清高,三番兩次閉門不納!”范瀟聽罷暗笑,卻轉身問范煜道:“所以,你與他衙前巧遇,出言相邀,殊不知正中其懷?”范煜不知前因后果,吶吶道:“大約應是如此,我與趙夫子萍水相交,但對朋友急公好義之心都是一般無二的。”
范瀟含笑點頭亦不再深究,遂命溪山將徐渭的《四聲猿》手稿取來,方道:“這書稿伴我多年,因生怕遺失未曾舍得示人。如今我已請衡記書林刻書,煩勞你替我仔細抄錄一份后送去。雖說徐先生的舊稿多人抄錄,但既然付梓刊印自然以定本終稿為佳。”
范煜接過書稿詫異道:“你幾時請了衡記書林刻書,我怎不知情?”范瀟道:“就三日前,此事說來一言難盡,你且一字不差地謄錄完畢趕緊送去,而原稿需早日完璧歸趙。”范煜略有所悟,面露不虞道:“錦衣衛查封衡記書林時你也在場?那你方才卻存心戲弄與我?”
范瀟擺首道:“趙舍人與你我本非深交,他既在場諸事不便明問,只能旁敲側擊以試深淺。煜官,你究竟可曾參與衡記書林……”范煜奇怪道:“參與?酬謝親朋故舊豈可稱‘參與’?況且終究是孝期守制,我怎敢造次行事。放鶴、猶龍入京聞訊前來吊唁,我也是出了百日才與你同去過那一回。”范瀟仰首尋思片刻,終于釋然笑道:“應該也不是你……”
“煜官,你會怪我么?”范瀟突然又道,范煜對范瀟此前的話語早已不知所云,此時更愕然道:“碧筠,你究竟在說什么?”范瀟惴惴不安地瞄了一眼范煜,細聲低語道:“我……我請猶龍排演《四聲猿》了。依規矩,這在亡母的喪期是有違孝道的,但真若離京之后,怕不知幾時再得機緣聚在一處,而徐先生的雜劇本非你我所擅長,此刻能替徐先生了卻心愿的,想來也只有猶龍了。”
范煜聽罷默不作聲,頷首許久鄭重道:“大孝,在于心,而不拘于形。五年了,能夠使徐先生的遺作傳唱后世,我相信親婆的在天之靈也定然不會怪罪。只可惜,我身為范家長房嫡孫卻不便參與其事,看來能做的也就是回家謄抄書稿了。”他說罷起身告辭而去。
協同趙士禎驗收演練新制火器的神機營熟手自當以久經戰陣者為佳,但丁酉援朝之后熟習火器的神機營精銳已悉數調撥邢玠麾下遠征在外。范瀟知會五軍都督府,取來名冊一一甄別篩選。而連日遴選的結果一如趙士禎所料,俱是老弱庸碌之輩。范瀟校閱完畢不由愁眉深鎖,匆匆退堂返回簽押房修書,須臾又逐句推敲增刪,如此反復多次仍覺得書信措辭不足以打動邢玠應允陳寅回京。
溪山手握徽墨在端硯中細細研磨,但已一切原委盡覽眼底,幾番欲言又止后終于忍不住開口:“溪兒心中倒有一合適人選,不知當講不當講?”范瀟疑惑地抬起頭,道:“溪兒,你我之間還有什么可避忌的么?但說無妨。”溪山吞吞吐吐道:“錦衣衛世襲指揮僉事陳……”
“他?”范瀟頃刻凝滯了微展的笑顏,不悅地打斷道,“難道我大明將士當真無人了么?”溪山話既出口反倒從容鎮定起來,不慌不忙繼續道:“大人常贊嘆祁黃羊‘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既然大人問何人助趙士禎研制火器為宜,而非問誰同大人的恩仇親疏,溪兒不過是如題作答。”
“看來,我家溪兒學問漸長,去考個秀才舉人也綽綽有余了。”范瀟和顏悅色地調侃著,溪山亦毫不示弱地回敬道:“大人若真舍得放溪兒出去,焉知世間不會再添一位‘小謝相公’么?”雖是玩笑戲言卻帶出幾分豪氣,溪山本家姓謝,原是未纏足的常熟丐戶女,性情率直原不似婉孺、硯潤等家生丫鬟恪守本分。
溪山頗為得意地反將一軍,見范瀟無言以對,遂收斂笑意道:“當年大人在南苑校場招募東征校尉,那位陳指揮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他若無火器戰陣的真才實學,大人何必痛打殺威棒之余,又屈尊微服求教,最后還破格錄用了,那時大人可是毫不知其底細的。茅國器、陳寅幾個雖好,但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難道大人甘心以非戰之罪輸與趙士禎?溪兒瞧著不是,大人不過是逞一時之快,以眼下烽煙四起,大人當真能走得安心,走得無悔么?”
相伴多年患難與共,溪山的心明眼亮總是令她深藏不露的心思幾乎無所遁形,范瀟端詳著面前這個早已超越了主仆情誼的假小子,嘆道:“溪兒,你在我身邊這些年,不覺竟要刮目相看了……”于是擱下手中毫筆,又道:“選才一事,容我三思,畢竟離會同勘驗尚有百日,倒是工部、兵仗局、王恭廠幾處的協調配合須酌情理順在先。”
溪山收起廢稿,忽然問道:“大人近來頻頻萌生棄官隱遁之意,與往常的銳意進取相比,幾乎判若兩人,究竟是在意里頭那位,還是為了老娘娘?”范瀟又是一驚,旋即面色微沉道:“你幾時偷看了那張方子?”溪山笑道:“大人真是心不在焉,自己忘了夾在《四聲猿》的書稿里。若非我及時收起來,這會兒早讓大少爺帶走了。雖無落款用璽,但內造的金箋溪兒還是識得的,可老娘娘似乎在病急亂投醫……”
范瀟急忙伸指示意溪山噤聲,又細察窗外無人方輕聲嘆道:“用猛藥治慢癥,可本朝死諫的言官還少么?犯顏直諫,不惜罷官下獄也就罷了,甘愿在午門前褫衣廷杖,于他人而言或許為榮,可這豈是我能承受之辱?更何況,縱然有所為,亦當將有用之軀留待國家大義。試問當下可有平息四夷戰亂更十萬火急的么?”
溪山點頭道:“倘若因此行藏敗露,只怕將如瓜蔓抄連累無數。可大人這番苦衷恐無人能明,反受那班古板腐儒的指責,說大人在大是大非之上顛倒本末,實則戀棧權位、貪生怕死,足令天下讀書人增羞。”又是一語中的,范瀟壓抑多時的煩愁似決堤之水傾瀉而出,自心底翻涌奔騰直升眉間,她信手取過一紙素宣提筆疾書:
“惟西域之靈鳥兮,挺自然之奇姿。體金精之妙質兮,合火德之明輝。性辯慧而能言兮,才聰明以識機。故其嬉游高峻,棲跱幽深。飛不妄集,翔必擇林。紺趾丹觜,綠衣翠衿。采采麗容,咬咬好音。雖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異心。配鸞皇而等美,焉比德于眾禽?”
她師承徐渭,漢末處士禰衡的《鸚鵡賦》中佳句自然信手拈來,揮毫落紙更是遒麗天成,歇筆自賞這幾行頗得二王神韻的酣暢行書,但總覺今日筆意流美之中筋骨稍遜,于是凝神再續:
“爾乃歸窮委命,離群喪侶。閉以雕籠,翦其翅羽。流飄萬里,崎嶇重阻。逾岷越障,載罹寒暑。女辭家而適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賢哲之逢患,猶棲遲以羈旅。矧禽鳥之微物,能馴擾以安處!眷西路而長懷,望故鄉而延佇……想昆山之高岳,思鄧林之扶疏。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心懷歸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茍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
書錄至此,一股神交古人的悲愴之氣橫生肆溢。“溪兒,”范瀟頭也不抬沉聲喚道,“昔日我在閨中,常自比籠中鳥雀,為何離家出走立了一番事業仍不得展翅高翔?”溪山眨著眼睛想了想,答道:“大人等不及學何仙姑食云母粉修煉飛升,情急之下順勢做了鐵拐李,借他人的身子如何能夠伸展自如?”“鐵拐李?”范瀟擱筆訕笑道,“心為形役,還真是姓李了,你這比喻固然新奇,倒也貼切。”
日中正午,兩個衙役抬來一架紫檀大食盒,說是沈閣老府上送來的。溪山揭開層層食盒將香氣四溢的菜肴擺上方桌:一碗水晶鵝、一碗東坡肉、一碟鵪鶉茄、一碟芥末拌瓜絲、一甌紅綠黃白、狀如豆腐的冰鮮羹……底層的篾絲盤中盛著時鮮的石榴和葡萄,旁邊還有一包新鮮微溫的五仁酥皮月餅。
溪山舀了一小碗冰鮮羹奉上,歡喜道:“好了,里頭那位終于服軟了,深知大人最愛這道沈家秘制的寧波海味,定是起了大早下廚烹制的,到底心疼大人連日在衙門里值宿。”范瀟嘗了一匙用黃魚肉、黃魚肚、金華火腿末及蔥花等精心調燴的軟糯羹湯,亦心滿意足地笑道:“該回去吃中秋團圓飯了。溪兒,記得回去時順道請一尊兔兒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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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戶:明代賤民的一種,其人非丐亦非必貧,但受人輕視更甚倡、優、隸、卒四般賤流,直至清雍正年間,各省樂籍及紹興惰民、徽州伴當、寧國世仆、廣東疍戶、常熟丐戶等才相繼開豁為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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