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身世劫（4）

　　“皇姊？”青持聽著蘭貴人的話，踉蹌著后退了幾步，不自知地?fù)u頭道：“不可能，母妃只有朕一個孩子，朕從來不曾聽聞自己還有什么姐姐！”他霍然抬頭，怒視著蘭貴人，半是脅迫，半是哀求道：“你是騙朕的！你是騙朕的！”

　　青持面前的女子露出毫不掩飾的憐憫，她自青持手中取過折扇，無限留戀地?fù)崦让妫骸笆堑模銖膩聿恢獣晕业拇嬖冢幢阄覀兪峭竿浮！彼淅淦沉饲喑忠谎郏骸拔页錾痪茫捅荒赣H托養(yǎng)到戲班，而她，只身北上，去尋找那個許諾過自己終身的男人。多么狠心的母親啊，為了男人，拋棄了自己剛出生的女兒。可是，就憑她那樣低賤的出身，戲班的里的紅牌，怎配懷著這樣的癡妄。我雖從未見過她，長大后，雖恨著她，卻忍不住去四處打探關(guān)于她的事情。甚至在知曉，她長居冷宮，郁郁而終之時，心中還有著報復(fù)的快感。”

　　青持聽到她對母妃的死竟抱著歡悅的心情，不由攥緊了拳頭，眼眸中透露出依稀殺意。

　　“別這樣瞪著我！”蘭貴人譏誚一笑，斜乜著青持：“別裝著你有多么忠孝仁義，你對自己的父親都下得了手，有什么資格譴責(zé)我？”

　　“是，朕是殺了他，朕恨他！”青持喑啞著嗓子道：“是他逼死的母妃！是他！但凡他能對她好一點(diǎn)，母妃又怎會郁郁而終？縱然不能給予，他為何還要狠心將我從母妃身邊帶走，甚至我都未能守到母妃的臨終！”

　　蘭貴人有那么一剎那被青持滿溢的悲慟跟恨意觸動，望著他瞬間發(fā)紅的眼眶，竟怔怔開不了口。

　　“母親在江南戲班的花名，叫阿離。”蘭貴人緩緩道。

　　青持倏地一怔。

　　“我從下沒有父母，本只是抱著看看生身父親究竟是怎樣無情的一個男人，卻不料收獲了久違的父愛。”蘭貴人突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那年父皇微服私下江南，路過一間閣樓，卻被樓中傳出的歌聲吸引，不由地駐足聆聽，流連忘返。誰知，閣上窗檐處的插瓶蓮花倏然墜落，父皇迎頭被水澆了一臉，袍子上也沾上而來蓮花瓣，形容狼狽可笑。閣樓上唱曲的女子驚慌失措，趕緊跑下來賠罪道歉。那是父皇跟母親第一次相見。母親唱的曲子，便是這首《嘆韶光》。”

　　“那又如何，到頭來不過是始亂終棄罷了。”青持冷然道。

　　“這些往事都是戲班子里的紅姨告訴我的，母親絕不是你想象中那般柔弱哀怨的女人，若果真如此，當(dāng)年她又怎么毅然決定孤身北上入宮。”蘭貴人平靜道：“是的，父皇不應(yīng)當(dāng)冷落她，欺騙她，可是，母親又何嘗沒有過錯呢？她告訴父皇，她曾經(jīng)替他孕育過一個孩子，可是那個孩子剛生下來就斷了氣。她便是這樣報復(fù)父皇對自己的欺騙的。你只看到父皇對她的冷漠，卻看不到她對父皇的無情。”

　　“朕不想聽你在這里胡說八道！也不想聽你替他做些毫無意義的辯白。總之是他辜負(fù)了母妃，母妃才會抑郁而終……”青持打斷蘭貴人的話語，毅然道。

　　“果真是因為我胡說八道，還是你自己心虛？”蘭貴人冷冷道：“縱是別人不知，我就不信，你完全不知情。若不是父皇在太后面前以死相逼，你以為母親能在謀殺天子的罪名中脫身？我來到父皇身邊后，最初也是滿懷偏見，后來才知，作為一個帝王，他已然為母親做到了極致。縱然這個女人是懷著玉石俱焚的心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從來只是容忍和寬恕。”

　　青持眼眸見似是氤氳著霧霾，黝黯茫茫，他輕而慢地開口道：“不要說了……”

　　“我偏要說！我偏要說！什么為了母親，不過是你替自己的野心，權(quán)勢欲望尋的借口罷了！你和母親一樣，都只想著自己。只要別人對自己有一分的虧欠，必要報以十分的傷害。他都決意把皇位讓給你了，他都決意死后與母親長相廝守，同穴而葬。”蘭貴人一步跨到青持跟前，哽咽著怒斥道：“為什么你就連這么點(diǎn)時間都不肯等？你對皇位就有這么迫切？父皇從一開始就將你當(dāng)做皇位繼承人在培養(yǎng)，你以為當(dāng)初父皇為何要將你托付給不能生育的貴妃撫養(yǎng)，還不是為了給你尋個靠山！你以為他為什么要冊封三殿下，貶你去封地，還不是為了保全沒有勢力的你，免受其它皇子黨派的忌憚跟欺軋！”

　　蘭貴人愈說愈激動，情緒激烈，手指著青持，羸弱的身子簌簌抖動，“明明父皇他，是懷著滿腔的愛念，默默為你鋪路奠基，想把天地間至尊的寶座，完完整整，安然無恙地奉到你面前，而你，回報給他的，卻是穿心一劍！”

　　青持看著指到自己跟前的手指，微垂了眼眸，探手一把攥住蘭貴人的手腕，凝聲道：“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朕的所作所為，尚且輪不到你來置喙。皇姊，請你適可而止。”

　　蘭貴人微微一怔，直直的望著這個抓自己手腕，面無表情的男子，心中陡生寒意——她突然明白過來，青持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帝王，帝王的無情，向來都是應(yīng)當(dāng)被諒解的，軟弱的帝王更是國家的災(zāi)難。她好似大夢初醒，頓悟自己方才是在做著何等無謂的控訴，畢竟在這天地間，他與她，是彼此唯一的血脈至親。

　　沉默了許久，蘭貴人緩緩垂下了眼眸，先前暴戾焦躁的情緒在沉默中也漸漸消散，就如狂風(fēng)暴雨之后，散開陰霾的朗澈天際，空蕩而寂寥，她的臉色愈發(fā)蒼白，聲音輕柔卻堅定：“我當(dāng)不起陛下一聲皇姊，只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從今以后，陛下，就當(dāng)做從未有過我這么一個姐姐吧。我，也不會再見你。”說完，慢慢從青持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背過身向著荼蘼架處走去。

　　“皇……”青持心中涌上一股難以名狀的棄絕情緒，原來他在世間還有一個姐姐，而甚至來不及歡喜，那個人卻已經(jīng)對自己說出‘再不相見’這般絕情的話來——這種得而復(fù)失的煎熬遠(yuǎn)甚于從未擁有。青持情不自禁地出聲想要喚她留下來，可‘皇姊’二字到了嘴邊，望著她孤絕的背影，卻又如何也說不出口。

　　青持從皇姊院中出來，看見背手立在花渠邊，似是滿腹心事的顧幀。他見青持出來，微微一禮，臉上也看不出悲喜，淡淡道：“皇上。”

　　青持并立在他身側(cè)，望著花渠中潺潺的流水，眉峰緊鎖，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卻是弱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顧幀不動神色地望了青持一眼，卻聽他放慢了語速，低聲道：“我，希望你以后,能善待她，好好照顧她。”

　　皇上在一介臣子面前自稱我，多少有些不合禮儀，但顧幀能分明地感覺到青持此刻心中的軟弱跟惶恐，還有誠懇的托付。雖然顧幀不是很明白，究竟她對皇上說了什么，讓皇上的態(tài)度驟變，但他仍是鄭重地應(yīng)下了青持的話，堅定道：“既然當(dāng)初是微臣主動向陛下要的人，今后必定會全心全意對待。”

　　青持側(cè)身深深望著顧幀，眸中種種情緒交雜，好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沒再開口，只是輕輕在顧幀肩上拍了兩下，踱著步子，垂頭慢慢離去，像是一個遲暮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