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于越交女朋友了,姑娘叫秦夕,在我們的隔壁班。我見過她幾次,開朗,愛笑,是個脾氣很好的女孩兒。后來偶然得知,她和嚴秋玲是初中同學,難怪好幾回碰到她們在一塊兒聊天。周圍長眼的基本都看得出來,于越這回是真動心了,我心里也曾經暗暗想過,希望于越這回別犯渾。雖然我并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在一起的,只是忽然有一天發現于越身邊多出一個人,我問他:“女朋友?”他笑,然后點頭。后來他沒有再多解釋,反正我們之間總是缺少一些啰嗦的話,這種簡潔也正是讓我一直很舒服的一點。
有一段時間,于越花錢花得太過大方,雖然他一直都是個敗家子,但從沒像這樣花過錢,好像解恨一樣大把大把地花。他像個闊少一樣揮霍著自己的錢財,使我時常懷疑用不了多久他家就會被他敗了。直覺告訴我出事了,我試探性地問他:“最近這么大手筆?”
他不答話,使勁吸了一口煙,我看到他的眼中一瞬間變得有些兇戾,那是我從未在他臉上見到過的神情。我一時有點愣怔,下意識地問:“哎,你沒事兒吧?”
他盯著眼前的空地看了一陣,忽然抬起臉有些無助地看我:“我不想念書了。”
我嚇了一跳,聽他喃喃地說:“一直都用家里的錢,然后畢業了念大學,有什么意思呢……”
“怎么突然想起這個,你慢慢來啊。”我在心里罵他作死,眼下什么都不缺還整天不消停。
他搖頭,默默掐滅手里的煙,說:“我那天聽到我爸跟我媽說,說要我念完書接他的班。”
我沉默了一陣,問他:“你想畫畫?”話問出口后我已經知道了答案,于越周末會偷著去和一個老師學畫畫,我永遠都記得他第一次把自己的畫拿給我看時的表情,像個幾歲的孩子一樣洋洋得意,整個臉上都寫著“老子是不是很牛逼”。他是真的喜歡畫畫,是把它當做夢想一樣來維護的。
那天我陪于越待了很久,我們靠在天臺的墻邊坐著,誰都沒有說話,手中的煙一點點緩慢燃燒著,煙霧下兩人的臉都是那么模糊不清。那是我第一次嘗到一種切身的無力感,因為我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在有些事情面前,無論是我還是于越,都顯得微不足道極了。他低著頭,臉埋在手掌里,頭發被揉得亂七八糟,嘴里反復重復著三個字:“沒意思……”我相信那時候一定是于越人生中最失落,最昏暗的階段了。
他忽然站起身,叼著半截煙來回走了兩圈,又來到我旁邊,他像一只失足落水的野獸,渾身泛著陰冷,狼狽不堪。我被他晃得心煩意亂,嘆了口氣,起身走到他面前,安慰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忽然發覺其實于越的肩膀是那么單薄,我說:“其實我也不太懂到底是怎么樣……不過至少去和家里說說吧。學校里也設了美術班,你試試看。”
于越一直低著頭,聽到“美術班”三個字時嘴唇動了一下,最終仍是什么話都沒說。在我拉開鐵門要走的時候他喊住我:“司維!”
我停下腳,回頭遠遠看他。他半個身子靠在欄桿上,沖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謝了。”我盯著他看了兩秒鐘,轉身開門的時候低不可聞地笑了一聲,嘴里罵了一句“傻逼”。走出去的那一剎那,心里忽然通暢了不少,感覺像是自己能夠掌握某種東西,卻又不能明確地說清楚是什么。
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回想起這一天,雖然我不確定自己的那句話究竟帶給于越多少影響,但至少我很慶幸,慶幸自己當時沒有對他視而不見,慶幸自己用那一點微小的力氣幫他分擔了一下。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希望于越將來能夠一直走這條路不要回頭,因為這是我第一次這么清晰地接觸到“夢想”這樣的東西,第一次為它感到困惑,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也一直以為只有像我像于越這樣喜歡混日子的人才會為未來為夢想而憂心忡忡,而像嚴秋玲是絕不會有這些躊躇和痛苦的。也就是因為這種沒頭沒腦的想法,導致我并沒有捕捉到嚴秋玲那些細微的苦悶和不安,也導致我一次都不曾真正理解她。
終于到了夏天。班里面的男生們早就脫掉了校服,只穿著一件寬大的短袖每天在學校里招搖過市。教室里沒有空調,只有幾個風扇在頭頂呼呼地轉著,本來就不想聽課的我就更加昏昏欲睡了。我每次打完籃球氣喘吁吁地回來,桌上總是放著一罐加滿冰塊的可樂,不用說嚴秋玲在這種細節上總是體貼得令人心安,大汗淋漓的時候灌下一滿杯冰百事,似乎這就是夏天最正當是事情。
每年夏天窗外總是明亮得刺眼,熱浪一層層在空氣中翻滾浮動,教學樓前的樹木散發出草葉的香氣,這些都是其他季節絕不會有的。然而關于夏天,我的記憶力最強烈的部分只是擺在桌上的一杯加滿冰塊的百事可樂。
城市里各處冷飲店也在這時成為了我們消磨時間的地方。
那天我去得早,坐在店里邊喝水邊等嚴秋玲,音響里有人一直在低低地唱著英文歌兒。待了一會兒,看到她從馬路另一邊匆匆走來,她一邊走,一邊抬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我在窗子里沖她招招手,她也看到了我,笑著加快步伐。
她進來坐在我對面,嘴里嚷著“熱死啦”,我把點單丟給她,揶揄道:“誰叫你走那么急。”她不樂意起來,兩只胳膊撐在桌上,斜著眼透過睫毛縫兒看我:“不是怕少爺你等太久么。”
我看著她,不由笑起來。她瞥了我一眼,問:“笑什么?”我用手沖她比了一下:“領子,開得好大。”
她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泛著薄薄的透明的紅。她低頭看自己的衣領,“這不算很大啊……”說完又往上拉了拉,緊張地看著我。我好笑道:“我又不是流氓。”見她耳尖也染上一層淡紅色,忍不住想逗她,“羞什么?”
其實那天她的領口開得一點都不大,我也只能隱約看到一截柔弱的鎖骨。
幾乎將一個下午耗過去了,好在那家店里人一直不多。那天,我頭回問起她今后的打算,她低頭咬著吸管,有些為難地想了想,猶豫著說:“也沒有特別確定,想學文科。”我點點頭,覺得她就應該去學文科,不用太辛苦。“可是他們說學文科沒出路……”
想起她曾經和我說過她家里人都是理工出身,難怪。我沒在意地笑了笑,說:“你看咱倆誰更沒出路一點?”
她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頭發,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開玩笑。“當然是我了,你是少爺嘛。”
我沖她連連擺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什么名門之后呢。“你別……這名字以后拿去叫于越知道嗎,他真的是,正宗的!”
她被我逗得笑個不停,嘴里還在說著:“那樣多沒勁,就要叫你少爺,以后一直都這么叫,不改了。”
后來天色忽然暗下來,一大片濃重的烏云壓在頭頂,沒過幾分鐘雨便已經下來了。我看著窗外,下意識地問她:“你帶傘了么?”
“沒有……”
“……”我忽然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我也沒帶。”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最終演變為瓢潑大雨,和她坐在屋里看外面急匆匆避雨的人,不知為什么突然安下心來,好像全世界只有這一個角落是絕不會受到侵擾的。
直到傍晚,雨終于停了下來。兩人走在潮濕的路上,路面坑洼不平,殘存著許多積水,我們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耳邊不時響起幾聲夏夜里特有的蟲鳴。走著走著,她忽然一只腳踩進了一灘水里,身子猛地晃了一下。
我扶住她,在昏暗的街上準確無誤地抓起她的手。“你慢點兒。”她的手很細,又有種柔軟無骨的感覺。
其實我們所在的地方離她家并不算近,隔著好幾站公交,可那天是她站在驟雨初停的空氣里高興地沖我說:“等會兒一起走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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