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媽聽后出乎意料地揉了一下我的頭發，就那樣在我旁邊坐下了。她像是下了決心后才開口，問我：“你想不想再要一個爸爸？”

　　我聽完就笑，原來就為這事啊。“什么時候帶來給我見見唄。”

　　她悶悶地坐著，似是應了一聲什么，我沒聽清。其實說起來，或許我見過那個男人，如果沒有變的話。我知道我媽常喜歡去的那家店，應該算是書店吧，但也提供咖啡、茶，還有喝不醉的果酒。我曾經自己偷偷去過一回，見到了那個店主，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就說了，我媽活得夠小資。

　　直到那天我睡在床上，才忽然意識到，既然要給我找一新爸爸，這不是好事嗎？可是近來我媽的情緒為什么不高呢？我發覺自己的粗神經得無可救藥。

　　于是，這件事放在我心上很多天，一直不得解。

　　快入冬了，城市開始不斷地下雨，每下過一次，天氣就更冷。我和于越打賭，看誰可以在這天氣穿一天短袖。要知道，天氣已經冷得夠嗆了。半天后我撐不住先穿了外套，于越硬生生堅持了一天，結果他感冒了。我扔給他五十塊，笑得十分欠揍：“買感冒藥去吧你。”

　　學校里有一片天臺，不算很大，但遠離一切校領導，是一個校方睜一眼閉一眼的地方。我和于越常去那里抽煙，爬到頂樓，推開那扇生了銹的鐵門，就是一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通常我們都不說什么話，這時說什么都是多余。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問我：“司維，你喜歡嚴秋玲吧。”根本就不是疑問句，他當做事實陳述了出來。我正在點火的手頓了一下，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看了他一眼，繼續抽煙。或許，年輕時的毛頭小子都是這么過來的吧，一根煙，幾個兄弟，一個喜歡的女孩，風一陣陣地吹著，他們都渴望太陽，來照耀自己那腐爛的夢想。

　　一直忘了說，于越會畫畫兒。其實他身上沒有什么紈绔子弟的煩人勁，雖然也會大手大腳地花錢，但終究心不壞。有時覺得，他還真有點藝術家的味道。他和我說，以后想去個離家遠點兒的地方，自己畫點畫。我當即答應他，要是混到沒錢了，我給你送去。

　　這大概算得上是于越的一個認真又遙遠的夢想。而我，沒有夢想。每當想到這個心中都異常空虛，可是沒有辦法，我樂得有點小聰明，于越有事情拿不定主意時會來找我商量，但是其實我自己才是一團糟的那個。

　　又是一個雨天。我們正上著自習，于越估計昨天又睡晚了，已經安穩地睡了。我上課的時候一般不會打攪嚴秋玲，除非是無關緊要的時刻，我會叫一聲班長，順便遞上一袋零食，一杯奶茶之類的。反正大多都是從于越那兒來的，不知道他究竟從哪騙來這么多沒完沒了的吃的喝的。又比如現在，我翻了幾下書，忽然來興致：“班長。”嚴秋玲轉過來詢問地看我。我說：“有事和你說。”

　　“說吧。”

　　“這兒不方便。”我二話不說拉起她就往教室后門走。我們一路往樓上跑，她在身后莫名其妙地跟著我跑，想甩開我問清楚，但旁邊都是正在上課的教室，她只好壓著聲音問：“帶我去哪啊？”

　　“跟著就對了。”我其實沒有拉到她的手，算是握著她的手腕，即使隔著衣服，還是感覺到她的手腕很細。

　　不知跑了多久，兩個人都氣喘吁吁的，終于到了頂樓。我推開鐵門，發出刺耳的吱呀一聲響，天臺上一個人都沒有。我來到欄桿前，回頭叫嚴秋玲：“你看。”

　　天正下著細細的雨，看不清遠處，天地間蒙著一層濕潤朦朧的水霧。從天臺望下去是郁郁的樹冠，已經褪下綠色，變成了蒼黃。這個雨季來得比以往都晚，像是將整個世界都向后推延了一段。

　　她走到我旁邊，沖我笑：“你就是來跟我說這個的？”

　　我背過身靠在濕濕的欄桿上，仰著臉任細細碎碎的雨落在面頰上。“帶你看風景。”

　　她不再說話，嘴角微微勾著，不知在想什么。

　　我看著她的側臉，頭發上沾了一點水珠，大概是剛才跑的時候從外面飄進來的雨。有點忍不住，我控制著呼吸和音量，覺得心臟不安地跳著：“抱一下吧。”

　　她聽到了，盯著我看，沒有臉紅，也沒有生氣。就在我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她往我面前走近了一步，眼中漫著笑意。我便伸手擁抱了她。她的身體就如同某個莫測的古老秘密，總是令我有種莫名的執著和迷戀。后來，在那個不算寬闊的天臺上，我真正地吻了她。她的臉上不知用了什么擦臉油，散發出花朵的香味，就連嘴唇，也像花朵一樣。柔軟，馥郁，綿延在我腦內。

　　十六歲，我在這樣一個昏沉的雨季中，得到了自己心愛的女孩。

　　終于入冬了。

　　媽媽近來每天都回家很早，她做設計，忙起來很忙，閑起來又很閑。我也終于了解到她和那個男人的一些事，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我說過，我媽有點神經質。那天她忽然和我說：“晚上帶你去吃飯。”

　　我想起晚上約嚴秋玲去看電影的事，當即拒絕：“改天吧，我晚上有事。”

　　“又去哪玩兒？不能改，帶你去見個人。”她沒有看我，說得理所應當。無奈之下我只能答應，說實話，心里有點緊張，或許我真的要有新爸爸了？說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覺，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怕我媽受欺負。

　　那頓飯吃得并不怎么好。我得知那個男人姓沈，看起來有些冷淡。吃飯的地方是個不大的包間，環境優雅，籠罩著暖黃的燈光，我們進去時桌上已經點了菜，比較清淡，符合我媽的口味。他看到我，只是淡淡地勾了一下唇，如果不是我看得仔細，幾乎要忽略過去。我叫了一聲：“叔叔。”

　　他才開口：“坐吧。”

　　我明顯覺得他并不是那么喜歡我，或者說，看到我他有些不高興的情緒。我心里納悶又委屈，自己又沒做錯什么，難道是我形象太差？自忖了一下，還不至于啊。我很尷尬地坐在他們旁邊，埋著頭吃飯，實話說我心里不爽極了，但是顧著我媽的面子忍下來，看得出媽媽對他挺上心的。他們說著話，東一句西一句的，偶爾提及我。媽媽沒有向他多介紹什么，就好像我太丟臉拿不出手一樣。

　　我暗暗地看了看那個男人，得體的穿著，雖然談不上奢華，但卻意外透出一股雅致來，談吐間也顯露出不俗的氣質。其實，想想他開的那家小資兮兮的店就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了。至于我？我心中自嘲了下，一個不上進沒出息的混小子而已，我沒把自己標榜到哪個份上，他看不上我也是常理。

　　后來他開車把我們送到家門口，沖我象征性地笑了一下，笑容里藏著一些心不在焉：“今天吃飽了嗎？”

　　“飽了。”我也沖他笑了一下，同樣不真誠。

　　“那就好，”他又看向我媽，“早點回去休息吧。”

　　從車上下來到上樓，誰都沒有說話。我媽像是有些累，腳步虛浮，可是剛才桌上并沒有喝酒，她沒醉。我埋著頭上樓，掏出鑰匙開門進去，不想再提起這頓飯了，他們在一起與否也不關我的事了，反正也沒人在意我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