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蒙住臉,難以抑制自己的悲傷,是的,看著舞池里閃閃爍爍的鎂光燈和舞動的軀體,我莫名覺得悲傷,這種應(yīng)該放在詩人身上的字眼現(xiàn)在確確實實讓我感同身受,突然我覺得自己和腳下的土地格格不入,蓮城一直把我推離這里。我?guī)缀跄苈牭剿诖舐暤貙ξ宜缓穑簼L,你不屬于這里。
我在“春暖花開”呆到凌晨,喝了不少酒,紅著臉拒絕要送我回家的刀疤,一個人扶著門走出去,我一個人在蓮城的街道里走著,夜晚的冷風吹得我瑟瑟發(fā)抖,我緊緊把包抱在懷里就像抱緊了全世界一般,突然手機手機一陣震動,我慌忙從包里掏出手機來不及看來電顯示就接起來。
“喂?”我輕輕打了一個嗝。
“孔空?”是郭可盈,這么輕這么溫柔的聲音讓我的神經(jīng)一下子振奮起來。
“可盈?!蔽逸p輕喚著她的名字,喉嚨里仿佛塞進了一塊熱鐵,整個身體都瞬間燃燒了。
“孔空,你好嗎?”
“好好好,我很好,你呢?”
電話那端沉默了很久,然后聽見可盈笑了一聲:“我很好?!?/p>
我們就像兩個默劇的演員,長時間久久沉默著,過了好久郭可盈才說:“我掛了,有時間再聊?!?/p>
我應(yīng)了一聲,很快電話那頭就被掐斷,我緊緊抓著手機就像抓著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樣無助地蹲在蓮城的路邊哭起來。我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從路口朝我走過來,梳著兩根麻花辮,手臂和小腿都是細細瘦瘦的,剛剛發(fā)育的胸部藏在棉質(zhì)的白襯衫下,穿著海藍色的百褶裙,眼睛多亮,那種叫“希望”的東西幾乎要從眼眶里溢出來,她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和我揮手,她說:“孔空啊,你一定要記得我啊。”
天不是一瞬間亮起來,我想起大學的時候和同學一起千里迢迢去了黃山看日出,我看到天空從黑色漸漸布滿紅霞的過程,就像一個落魄的浪子從絕望里一步步出來,鋪天蓋地的光芒和希望籠罩全身,感動瞬間升華,四肢百骸都是酥麻的。我緩緩睜開眼,看到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微微側(cè)一點臉就是窗戶上碎花的窗簾,媽媽推門而入,“醒了啊,起來吃飯吧,都快中午了。”
“媽,爸爸呢?”我從床上爬起來。
“書房呢,昨天是你一個朋友送你回來的,都快半夜了。”媽媽從來不會責備我,不會像別人的父母一樣絮絮叨叨,她安靜內(nèi)斂,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地那么好。
我下了床,洗漱了一下,坐在餐桌邊一口一口喝著黑米粥,媽媽在廚房收拾,一抬頭就能看到,長發(fā)長了一些,綁了一根低低的馬尾,站在水池邊洗刷一只高壓鍋,肩膀來回聳動。爸爸從書房出來,眼睛帶著血絲,看到我說:“小鹿,以后別這么晚回來,你媽擔心?!?/p>
我點點頭,把手里的碗放下,坐到爸爸身旁的沙發(fā),他戴著老花眼鏡在看報紙,生活真是悠哉。
“爸,你以前對我有期望嗎?”我把兩腿盤起來。
“什么期望?”爸爸頭也不抬。
“就像別的家長一樣,希望孩子學習好,工作好,對象好什么的,比如希望自己的孩子考什么名牌大學,得到什么獎。”我絮絮地說,想起以前高考的時候身邊同學一聲聲的哀聲怨道,一邊考試一邊都能哭出來。
爸爸把報紙放下,看著我說:“小鹿,你小時候看電視的時候,你看到梅花鹿眼睛都是亮的,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你能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什么榮譽,什么驕傲都不算什么了,我和你媽說過,不要約束你,不要強求你,現(xiàn)在的你就很讓我安心?!?/p>
我看著爸爸,心里說不出的苦澀,我知道爸爸是早期的知識分子,上過學堂,甚至出國進修過,讀很多書,走過很多地方。小時候爸爸就對我說知識不只是在書本里,更多的是外面,就像書本里的戰(zhàn)爭和真正的戰(zhàn)場是兩回事,你知道戰(zhàn)爭很殘酷,但是沒有看到過血和死亡,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我想我是驕傲的,擁有這樣的父母親。我伸手握住爸爸的手,笑著說:“爸,你真好?!?/p>
爸爸笑著拍拍我的手說:“也不是沒有期望,如果你能早點安家,我也好放心。李侃就不錯,對你好,明眼人都看得出。”
“爸,別開玩笑了,我和李侃不可能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也好,你有分寸,爸爸從來不擔心。小鹿,有件事我昨天和你媽說了,現(xiàn)在和你說說?!卑职滞蝗粐烂C起來。
“什么事?”我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預(yù)感。
爸爸看了一眼廚房的媽媽,“你清荷阿姨以前有過一個孩子,那時候文革還沒結(jié)束,那孩子比你大十歲,你清荷阿姨是唱京戲的,被打壓過,那孩子也弄丟了,你清荷阿姨走了之后就讓我找找,前幾天我一個法國的朋友聯(lián)系我,似乎是找到了,我準備去看看,這是你清荷阿姨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我頓時愣住了,睜著眼睛不知所措,這時媽媽從廚房出來,摘了圍裙拎了包準備出門,她一定聽到了,但是她一句話也沒說,我第一次討厭這樣的媽媽,緘口不語凡事都表示沉默,連掙扎和拒絕都沒有,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是什么樣的心情同意爸爸的心里始終只有別的女人。我做不到媽媽的慷慨無私,我看著爸爸的眼睛問:“爸,你有沒有想過媽?”這是我第一次反駁爸爸,他也有些錯愕。
“小鹿?!卑职纸型晡业拿滞nD了很久,他眼神里難以置信是我從沒見過的,“你媽她是同意的?!?/p>
“我不同意!”我情緒激動起來突然放大音量,“你要把那個人接過來嗎,和我們同吃同住,你要讓別人怎么看我們家,怎么跟別人介紹這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人?!”
“孔空!”媽媽突然打斷我,她憤怒地瞪著我,穿著高跟鞋兩步走到我面前,揮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錯愕地看著媽媽,這是記憶里媽媽第一次對我動手,我大聲說:“媽,你怎么這么懦弱,你丈夫要接一個情人的孩子進家門,你是怎么了?!”
“孔空,跟你爸道歉!”媽媽看著我。
“我不道歉,這件事我不同意!”我猛地站起身,拿了外套和皮包就出了家門。
我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剛走下樓就看到李侃拎著一袋水果往我家走,看到我就快步走過來,拉著我的肩膀問:“怎么了?”
我抹了一把眼淚,側(cè)過臉不敢直視他,“沒什么,我要回去了。”
“吵架了?你媽還是你爸?”李侃緊緊抓著我的肩膀。
我用力甩,眼淚止不住就掉下來,“別管我,你是我誰???!”
李侃明顯怔了一下,但是手上的力道沒有減小,“回去道個歉,聽話!”
我用力掙扎,“放開我,你誰?。课壹业氖玛P(guān)你屁事?!蔽液鷣y揮著手,李侃沒有防備住,皮包上的拉鏈甩在他臉上,很快眼角映出紅紅的印子,擦破了皮。我停住兩手,咬著嘴唇不說話。
李侃看我安靜了,才說:“別吵架,回去道個歉,別耍小孩子脾氣?!?/p>
我任李侃把我往樓上拉,站在門口我就停住了腳,李侃瞪我,用眼神示意我,我咬著嘴唇站在門口。我聽到門里媽媽說:“孔沛,真的對不起,這孩子我沒管好。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你別生氣?!蔽以尞悑寢尀槭裁催@么低聲下氣。
“曉虹,這不是你的錯,這孩子本來就不是你的,你養(yǎng)撫養(yǎng)了這么久,我感謝你都來不及。”
接下來就是媽媽低低的哭泣聲,我愣在門口渾身止不住顫抖,爸爸的那句“這孩子本來就不是你的”瞬間把我推下了懸崖,我呆滯地看身邊的李侃,他明顯也聽到了,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抓著我的胳膊不讓我倒下去,我抖著嘴唇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李侃抱住我把我拉到他家,扶著疲軟的我坐到沙發(fā)上,倒了一杯熱水塞在我的手里,然后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好久我才緩過神來,“李侃,別說出去好嗎?”
李侃鄭重地點點頭,拍拍我的手背安慰我,“一定是有苦衷的,你是成年人了,千萬別沖動?!?/p>
我抹了一把淚,兩只手幾乎要把手里的玻璃杯捏碎,我吸了一口氣,然后自我嘲笑一樣說:“怪不得我媽從來不打我也不管我,我以為是她開明,原來……”接下來的話我說不下去了,聲音哽咽在喉嚨,一直堵到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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