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文關懷

　　雖然一直以來都是被動赴約，但是在夏白看來，主動約一位異性同學見見面，應該不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事實上由于欠缺相關的經驗，她還真是花費了一番周折，比如，糾結于是發短信呢，還是打電話呢？為了表示誠意，她最終決定還是打電話過去，這樣會比發短信更讓人感到溫暖一些，也叫人更難拒絕。

　　“喂。”對方的聲音很低沉。

　　“喂，陶樂樂嗎？我是夏白。”

　　“哦，我現在在圖書館里，待會給你打過去，好吧？”陶樂樂的腦子立即以超速離心機般的速度旋轉起來，一個學生在圖書館里，應該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吧。給自己一分鐘的時間，好好思考規劃一下，也許事情就能朝著完美的方向發展。

　　“哦，不用了，我正好要去圖書館還書，一會兒見面再說吧?！?/p>

　　“好，你現在在？”

　　“我在宿舍?！?/p>

　　“好，過會兒見。”

　　“拜拜。”

　　毫無疑問，這是體現自己強大的人文關懷的關鍵時刻。雖然陶樂樂平時看上去總是一副郁悶的表情，但是此刻卻一點也不郁悶。他掛掉手機之后，便立刻從圖書館的二樓飛奔而下，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蹬起新買的自行車，向宿舍樓疾馳而去。如果自行車會說話，恐怕也會跟他說：“陶兄弟，至于嗎，你和人家很熟嗎？”可是即使自行車會說話，陶樂樂也不會有工夫聽它啰嗦。如果該車是個小氣鬼，因此而罷工，陶樂樂甚至可以考慮把它扛在肩上，而腳步不作絲毫的放慢。

　　第一次見面，留下個好印象，無疑是十分必要的。正如諸多青年導師所殷殷告誡的那樣，良好的開始即使不是成功的一半，也至少不會是成功的一絆。

　　需要指出的是，直到讀大學，陶樂樂還都沒有錢包，他的解釋是，男人給自己買錢包，就好像女人給自己買戒指一樣，是件很悲慘的事情。他不愿意這么悲慘，所以就一直詩意地快樂著。在一股腦兒地將信用卡、儲蓄卡、校園卡以及幾百塊錢的現金塞進口袋之后，他又立即沖出宿舍樓，踩著自行車飛奔至馬路對面。

　　男女生宿舍只有一路之隔。

　　陶樂樂突然發現，他連夏白長啥模樣都不知道。極力在腦中搜索，仍是沒有任何的印象。

　　如果你有在宿舍門口等候女生的經歷，你就會知道，她們全無時間的概念?！耙粫骸币苍S是兩分鐘，也許是半小時，全依其心情而定。

　　但是上天有時候就是對某些人分外垂青。陶樂樂剛到女生宿舍門口不久，就有一個女生出現了。

　　這女生雙手抱著四五本書，身穿白色的褶紋上衣，烏黑的長發上束著透明色的水晶頭箍，二者相較，愈加互襯出黑白分明來；下身是一襲紅黃相間的碎花裙，長及腳踝，噴薄著濃郁的波希米亞風格，觸目惹眼。古人有“鮮衣怒馬”的說法，所指的大概就是這么一回事情吧。

　　五官勻稱，面目姣好，清澈的雙眸中更是透著一股叫人急于尋找話題上前攀談的親切之感。此刻她正從臺階上緩緩走來。向著陶樂樂緩緩走來。

　　也許是因為《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的緣故，陶樂樂一直對穿裙子的女性印象不佳，但是裙子穿在這名女生身上無疑是非常合適的。而且該裙長至腳踝，也不是不可原諒。事實上他恨不得立刻走上前去說，你好我是陶樂樂你拿著這么多書肯定很累還是我來吧沒關系不用謝今天晚上有空嗎要不一起吃飯吧……

　　陶樂樂還暗暗集中注意力瞅了幾眼她手中的書：《我的精神家園》，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和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看到這三本書，陶樂樂心里簡直高興得要命，這些都是他非常喜歡的作家作品。雖然王小波的書有不宜的成分，但那畢竟是趣味乃至智慧的象征，而且好在她借的是雜文，不是小說，一點兒也無損形象。他反而覺得，這女孩兒還挺明白事理的。

　　看著她從臺階上款款而下，一點點兒走近，一股莫名的親切之感愈加涌上陶樂樂的心頭。陶樂樂發誓他倆之前一定在哪兒見過（他甚至想到了前世），只是沒有特別留意而已。也許是本著便于以后回憶的原則，二人起初交談的內容十分簡單：

　　“你冷嗎？”這就是陶樂樂用來打招呼的第一句話。

　　陶樂樂是這樣的一副模樣：身材削瘦，形容枯槁，雙目放光，舉止狂熱，一頭長發霸氣地散在腦袋上，足以讓人為魯迅先生扼腕。由于空氣干燥的緣故，嘴唇還有幾分干裂。這時候的陶樂樂，就是這么一位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神秘氣息的青年。

　　“你是？”對方顯然沒有適應眼前這位陌生男子的關懷，滿臉疑惑地問道。

　　“我是陶樂樂啊，剛才……”

　　“陶樂樂？”對方不待他解釋，又追問道。

　　“你不認識我？”

　　“呃……很多人認識你嗎？”

　　短短幾句話之后，陶樂樂感到無比的失望，心情一下子失落許多。在交談之前，他已經在內心深處形成了一個定論：這樣的女孩要不是夏白，那么夏白一定會比她差許多。也就是說，他一會兒要去跟一個很差的女同學而且是女學生干部去打交道，甚至還做好了請她吃飯的準備。真是郁悶。

　　“那你要去圖書館嗎，我正好也要過去，我送你吧。”既然夏白很差，既然大家都約好了要在圖書館見面，又何必在這兒傻等著呢。

　　“你……沒在等人？”女孩指著他的自行車問道。

　　“沒有，約好了在圖書館見面的?！碧諛窐坊卮鸬?。

　　女孩低頭仔細瞅了瞅自行車，目光從車尾游移至車頭，甚至連鏈條都不放過，仿佛在檢驗此車是否具有安全隱患以及是否暗中設置了機關。檢查合格之后，她以一種聽起來充滿無奈的口吻說道，“好吧。”仿佛古代待字閨中的女子聽聞了婆家那樣。說完便把書放在了車籃中，自己大方地坐到了后座上。

　　“我還沒用這車子帶過人呢。”在路上，陶樂樂一邊腳蹬自行車，一邊說道。

　　“哦?！笨隙ǖ拇饛椭型嘎吨p蔑的懷疑語氣。

　　“這車子我新買的。”

　　“哦，一定是的?！?/p>

　　顯而易見，在這種情況下，無論你說什么都是多余的。陶樂樂瞥見了車籃中的書，又接著自顧自兒地多余起來，“我也很喜歡你借的這些書?！?/p>

　　“呃，真是抱歉，都快要到期了，實在是……”

　　“沒關系。我都讀過了?！碧諛窐穼捨康?。

　　“哦，不得了?！?/p>

　　“要不你考考我？”看到對方的不信任，陶樂樂建議說。

　　“王小波一共出過幾本雜文集？”

　　“兩本，《我的精神家園》和《思維的樂趣》”

　　“小奧斯卡是《一九八四》還是《鐵皮鼓》中的主人公？”

　　“《鐵皮鼓》?！?/p>

　　“《罪與罰》的作者與主人公誰的名字長？”

　　“呵呵，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斯柯爾尼科夫，”陶樂樂笑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最喜歡的作家。”

　　……

　　新校區這座剛剛建成的圖書館一共八層，如果將一枚鴨蛋攔腰切斷，那么將其中任何半截放大若干倍之后，便會呈現出這座圖書館的外部形狀。該館正南正北配備著兩座相同尺寸的大門。按照類似于阿基米德的設想，如果在這兩扇門之間架起一根長扁擔，那么就能夠把這座圖書館抬到任何一個地方去。館內以黑白二種色彩為主，致力于打造一種死寂的氣氛。從前門走進，你會感覺像是走進了靈堂；從后門走進，你會感覺像是走到了靈堂的背面。

　　停放好自行車，二人一前一后朝圖書館走來。雖然四五本書也不是很重，但是陶樂樂卻很想接過來幫她拿著，因為這是人文關懷的顯示。可是畢竟二人才認識幾分鐘的時間，他又擔心這樣會顯得過于親昵，反而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陶樂樂的腦中一直權衡此事，導致步伐混亂，落后了對方好大一段路程。等他追上的時候，已經是在圖書館的大廳了。

　　陶樂樂說，“我叫陶樂樂?！?/p>

　　對方說，“是呀，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嘛?！?/p>

　　“哦，對啊，”陶樂樂實事求是地感慨道，“那好像就沒什么可聊的了？”

　　“我還書去了?！?/p>

　　陶樂樂聳了聳肩，說：“好吧。”

　　他在大廳中找到一個空沙發坐了下來，但是心里面總感覺少了點什么。哦，對了，對方沒有說“謝謝”。與這名女生就這樣擦肩而過，陶樂樂真是心有不甘，可是眼下似乎也沒有努力的空間，畢竟自己還有約在身。他看了一下時間，距夏白打來電話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了，于是決定回她個電話，以便為自己爭取時間。第一次見面就拖拖拉拉的，可見夏白根本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好。陶樂樂心想。不過好在他沒把這些話說出口。

　　聽筒里“嘟嘟嘟”的聲音響了足足有半分鐘，直至延續到“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候再撥”時，陶樂樂才最終掛斷電話。他感到非常的沮喪，因為這意味著他要無期限地一直等候下去，而他甚至連等待的理由都不清楚?？墒钱斔痤^時，心情卻抖地像經歷了改革開放的中國那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剛才那名女生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他的面前，正探著身子充滿歉意地望著他。她一手抱著書本，一手正輕輕地晃動著手機，意思是：我就是夏白。

　　陶樂樂就是在這時候發現，二人的手機是同一型號的——毫無疑問，這一細節也被夏白捕捉到了——接著卻有些羞怯起來。他想說，我本來是去宿舍樓前接你的，可是明明當初已經告訴了對方自己沒在等人。而且，自己從圖書館跑去宿舍那邊，似乎也沒什么道理。陶樂樂越想越覺得自己真是被動，但同時又暗中慶幸之前沒將抱怨的話說出口來。他將視線從手機轉移至人身上，發現對方也有些歉疚，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現在這么被動，完全是對方造成的。

　　“你一直在騙我……”他說。他發現這話有點重，這應該算不上騙吧？他的話都還沒有說完，就已經在心底為對方開脫了。

　　促狹是夏白的一大愛好，她此刻正翹首盼望著對方的這個疑問呢，以至于陶樂樂方才開口，她就脫口而出道，“沒有啊，你仔細想想。”

　　由于二人起初交談的內容十分簡單，所以陶樂樂沒費什么力氣就回憶起來了：

　　“你冷嗎？”

　　“你是？”

　　“我是陶樂樂啊……”

　　“陶樂樂？”

　　“你不認識我？”

　　“呃……很多人認識你嗎？”

　　此時陶樂樂才意識到“你冷嗎”這個問題真是莫名其妙。當然，他此時這么認為，主要原因是他們正置身于室內空調之下。他突然發現這個女孩真是有趣，以至于他立刻說道，“我請你吃飯，怎樣？”

　　吃飯雖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意義卻不容小覷，人世間多少好事和壞事，最先不都是從一頓飯開始的嗎？

　　夏白首先沖陶樂樂眨了眨眼睛，然后將目光緩慢移向腳尖，注視著腳前的地面——仿佛彼處的地板是由鉆石鑲嵌而成的，接著又一邊搖頭一邊作沉思狀，然后再搖頭……直到陶樂樂覺得一個世紀都過去了，她才抬起頭說，“我還沒有還書啊?！闭f完向陶樂樂示意懷中的一摞子書，朝借閱臺走去。

　　“我幫你拿著。”陶樂樂興致盎然地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