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名將色諾芬手里沒有一張地圖,踏遍了小亞細亞,以及天曉得還有些什么地方。古代歌特人沒有任何地形上的知識,居然也完成了他們的遠征。遠征就是大跨步筆直向前邁進,深入荒僻的地方,四周都是時刻想乘機來下毒手的敵人。
凱撒的軍隊在遙遠的北國⑶的時候(順便提一下:他們并沒靠任何地圖就走到那一帶),決定回羅馬的時候換一條路,好多見些世面。他們也走到了家,也許因此才有那句“條條道路通羅馬”的名言。
同樣,條條道路都通布迪尤維斯,這一點好兵帥克是完全堅信不疑的。因此,當他望到的不是布迪尤維斯一帶,而是米里夫斯柯左近的一個村子,帥克依然向西吃力地走去。在克維托夫和烏拉茲之間的大路上,他遲到一位剛從教堂出來的老大娘。她向他打了個基督教徒的招呼說:
“日安啊,當兵的。你到哪兒去?”
“我到布迪尤維斯找我的聯(lián)隊去,”帥克回答說。“我要打仗去,老大娘。”
“可是你走錯路了,當兵的。”老大娘驚慌地說。“這么走下去,你永遠也到不了那個地方。要是照直走,你就會走到克拉托衛(wèi)。”
“那么,我想我可以從克拉托衛(wèi)走到布迪尤維斯的,”帥克帶著聽天由命的神情說。“自然,這段路可不短,特別是像我這樣愿意盡職的人,如果不能早些回到聯(lián)隊上,一定會吃苦頭。”
老大娘憐憫地望著帥克說道:
“你在那矮樹林子里等著,我給你弄點土豆湯來,叫你暖和暖和。你從這兒可以看得見我們的茅屋,就在矮樹林子后頭,偏左點。我們村兒里你可去不得,那邊警察多得像蒼蠅。”
帥克在矮樹林子里等了她半個多鐘頭,這位可憐的老大娘才把土豆湯盛在盆子里帶了來;為了保暖,周圍還用布包起來。當帥克喝完了湯,感到暖和時,她又從一個包包里拿出一大塊面包和一塊臘肉,塞到帥克的衣袋里,給他劃了個十字,告訴他說,前線上有她兩個孫子。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重說了他必得走過的和他必得躲避的村莊的名字。最后,她從裙子口袋里摸出一塊銀幣,給了他,叫他去買點白蘭地酒喝喝。
帥克就按著老大娘指點的路走去。在斯基坎左近他遇到一個年老的流浪漢。他請帥克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白蘭地酒,直像他跟帥克已經相識多年了似的。
“別穿你那身打扮走路,”他勸帥克道。“那身軍裝八成兒會叫你倒楣的。這一帶警察很多,穿著那套衣裳你什么也不用想討到。警察不像從前那樣跟我們?yōu)殡y了。他們現(xiàn)在專門來對付你們這種人。”
“你到哪兒去呀?”流浪漢過一陣又問了一句。這時他們都點上了煙斗,慢慢地穿過村莊。
“到布迪尤維斯去。”
“我的老天爺!”流浪漢聽了驚叫起來。“你要是去那兒,他們一定會馬上把你逮住。你一點點逃跑的機會也不會有的。你要的就是一身老百姓的衣裳,上面最好是臟得一場糊涂,那么你就可以冒充殘疾人了。可是你用不著害怕。打這兒走上四個鐘頭就可以到一個地方,那里住著我的一個老伙計,是個老牧人。咱們可以在那兒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斯特拉柯尼斯去,在那一帶替你弄一套老百姓的衣裳。”
那個牧人原來是個很殷勤的老家伙。他還記得他爺爺講給他聽的一些關于法國戰(zhàn)爭的掌故。
“孩子們,可不是嗎”,他們都圍著火爐坐下,爐子上正煮著帶皮的土豆,他解釋道,“我爺爺活著的時候,他跟這兒這個當兵的一樣,也開過小差。可是走到沃德拿尼就給抓住了,把他的脊梁揍得皮開肉綻的。可是,他還算不上吃了苦頭,差得遠呢。普魯提文那邊有個家伙,他是看魚塘的老雅里施的爺爺,為了逃跑他嘗了一筒子火藥,是在皮塞克地方打死的。他們在皮塞克的壘墻上槍決他以前,還給他夾擊的刑罰,狠狠揍了他六百下棍子。打完了以后,他倒巴不得去吃那顆子彈了,好解脫痛苦。你是什么時候開的小差?”他問帥克道。
“就在點完我的名字以后,他們叫我們往兵營里開步走的時候,”帥克回答道,他覺得老牧人既然相信他是個逃兵,他不便去動搖他的信心。
“那么你現(xiàn)在到哪兒去呢?”
“他發(fā)瘋了,真的,”那個流浪漢替帥克回答說。“他別處不去,單單想奔布迪尤維斯。像他這樣沒經驗的小伙子自然會那么干。我得教他一兩手。首先,咱們得搞點子老百姓的衣裳來,有了那個就好辦了。咱們可以度過這個冬天,然后再找個地方干點莊稼活。今年大家可有一陣子罪受。一個家伙告訴我說,他們要把咱們流浪漢全逮起來,叫咱們到地里去干活。所以我想咱們不如干脆自動去。到那時候不會剩下多少人的,一定會一網打盡。”
“這個仗你估量著今年打得完吧?”牧人問道。“啊,小伙子你想的不差。早先的仗,打起來那才沒結沒完呢。先是拿破侖戰(zhàn),然后是我聽人說起的:瑞典戰(zhàn)爭,和七年戰(zhàn)爭。”
放了土豆的水煮開了。沉默了一會,老牧人用未卜先知的口氣說道:
“可是這場戰(zhàn)爭他不用想打贏的,咱們皇帝打不贏的,我的小伙子。大伙兒不站在他那邊。人們說,這場戰(zhàn)爭打完以后就不會再有皇帝了,他們就要把皇家的田莊分掉。警察已經抓到幾個說這種話的人。唉,警察現(xiàn)在是想怎樣干就怎樣干。”
牧人隨著就把煮土豆鍋里的水倒掉,又在這盤菜里放上酸羊奶。他們馬馬虎虎吃完了飯,不多久就在那很暖和的小屋子里睡著了。
半夜里,帥克悄悄地穿上衣裳,溜了出去。月亮正從東邊升起,給他壯了膽,他就趁著月光往東走去,一路上喃喃自語著:
“早晚我總會走到布迪尤維斯的。”
可是很不巧,離開普魯提文以后他應該朝南往布迪尤維斯走,他卻朝北往皮塞克的方向走去了。快到中午的時候,他望見近處有個村莊。當他正走下一座小山的時候,池塘后邊白茅屋里鉆出一個警察來,就像一只在網上埋伏著的蜘蛛。他照直走到帥克面前說:
“你上哪兒去?”
“到布迪尤維斯,到我的聯(lián)隊上去。”
警察譏諷地笑了笑。
“可是你走的是正相反的方向。你把布迪尤維斯丟在后腦勺啦。”他把帥克拖到派出所去。
“哦,我們很高興見到你,”普提木的巡官這么開始說道,他出名的有手段,同時又很精明。他對逮捕或扣押的犯人從來不大聲恫嚇,只讓他們受到一種盤問,終于連無辜的人也會承認有罪的。
“坐下,不要拘束。”他接著說。“你走了這么長一段路,一定累了吧。好,告訴我們你是到哪兒去?”
帥克又說了一遍是到布迪尤維斯的聯(lián)隊上去。
“那么你走錯路了吧,”巡官微笑著說道,“因為你不是朝著布迪尤維斯走,是背著它走。”
巡官和氣地盯住帥克。他用鎮(zhèn)定而且莊重的口氣回答說:
“盡管那樣,可是我去的還是布迪尤維斯。”
“那么你聽著,”巡官依然用很友善的口氣對帥克說道,“我要證明你搞錯了。到最后,你會知道你越否認,你就越不容易招認。”
“您這話說對了,”帥克說,“越否認就越不容易招認。”
“這就對了。現(xiàn)在你搞明白了:我要你爽爽快快地告訴我,你是從什么地方出發(fā),往你這個布迪尤維斯去的?”
“我是從塔伯爾出發(fā)的。”
“你在塔伯爾干些什么呢?”
“我在那兒等侯開往布迪尤維斯的火車。”
“你為什么沒搭上開往布迪尤維斯的火車呢?”
“因為我沒有車票。”
“那么他們?yōu)槭裁礇]發(fā)給你一張免費乘車證呢?你是個軍人,這是你應該享受的權利呀。”
“因為我身上沒帶著證件。”
派出所所有的警員都彼此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巡官接著說下去:
“這么說來你是待在塔伯爾車站上的。你衣袋里有什么沒有?咱們看看都有些什么。”
他們把帥克從頭到腳搜查了一通,除了一只煙斗和火柴以外,什么也沒搜出來。于是,巡官又問道:
“告訴我為什么你衣袋里什么也沒有?”
“因為我什么也用不著。”
“噯呀,”巡官嘆了口氣說,“你真是個麻煩鬼!你在塔伯爾火車站待了很久嗎?”
“一直待到最后一趟往布迪尤維斯的火車開出去的時候。”
“你在車站上干些什么呢?”
“跟一些老總們聊天。”
巡官又跟他的同僚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你跟他們聊些什么?你問過他們一些什么樣的問題?”
“我問他們從什么聯(lián)隊來的,他們正要到哪里去。”
“我知道啦。你不曾問問他們聯(lián)隊里有多少人,是怎樣編制的?”
“沒有,我沒問那些,因為我都知道得爛熟。多少年以前就知道了。”
“這么一說,軍事部署你知道得很不少。”
“我想是這樣吧。”
然后,巡官向周圍他的下屬們環(huán)視了一下,就揚揚得意地打出他那張王牌來:
“你會說俄國話嗎?”
“不會。”
巡官對他的助手點頭示意。當他們兩人到了隔壁房間時,他一面搓著雙手,一面得意著他這回徹頭徹尾的成功,而且是準跑不掉了。他宣布說:
“嘿,你聽見了嗎?他不會說俄國話。這小伙子足有一大車猴子那么狡猾。除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他什么都招認了。明天我們就把他送到皮塞克的警察分局長那兒去。對付這些歹徒的訣竅就是隨時都要機警,同時,對他們要和和氣氣的。你看見我是怎樣戳穿他的?你不會想到他居然是這種人吧?看來他就像個鄉(xiāng)村里的白癡,可是你最要提防的正是這種人。好吧,你把他關好了,把門鎖上。我去起草個報告。”
于是,下半晌巡官就帶著滿臉笑容起草報告,每句話都用上Spionageverda-chtig這個字眼兒。
他越往下寫,情勢越清楚。最后他用他那奇妙的官場使用的德文寫道:“該敵方軍官當于即日押交皮塞克警察分局局長,職謹此呈報。”想到自己的成就,他笑了笑,然后把他的助手喊來:
“你們給敵方軍官東西吃了沒有?”
“根據長官您的吩咐,只有中午以前帶來并且經過審訊的人才供給伙食呢。”
“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案子呀,”巡官很神氣地說。“他是個高級軍官,是參謀部的。俄國人才不會用下士來刺探軍情呢。你可以派人到公貓飯館給他叫頓午飯吃。然后叫他們沏茶,擱上點兒甜酒,把東西都送到這兒來。不用提是給誰預備的。老實說,咱們逮住了什么人可誰也別告訴。這是個軍事機密。他現(xiàn)在正在干么呢?”
“他想要一點點煙草。他正在衛(wèi)兵室坐著哪,看來是心滿意足的,直好像在他自己家里似的。‘這個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他說,‘你們這里的爐子也不走煙。我待得挺痛快。你們的爐子要是走煙的話,就應當把煙囪掃一掃。可是只能在下午掃,永遠不要在太陽正對著煙囪曬著的時候掃,’他說。”
“哦,那也不過可以看出他有多么狡猾,”巡官說,聲音里充滿了得意的心情。“他假裝出滿不在乎。不管怎樣,他知道是要把他槍斃的。盡管他是個敵人,這種人不能不叫人肅然起敬。瞧,你可以說他等于已經死到臨頭了。我還不敢說咱們究竟下得去手下不去手。咱們也許搖擺一陣,手又縮回去了。可是他呢,坐在那兒說著:‘這個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你們這里的煙囪也不走煙’。這才真正叫作膽子呢。不含糊!一個人要是想干那樣的事,他先得有鋼鐵一般的神經和骨氣。他得有骨氣和膽子。咱們奧地利要來上點兒膽子倒是蠻好的。并不是說,咱們這兒沒有英雄。我在報上還看到……。可是話又說回來,咱們在這兒聊天白糟蹋時間。你盡管去給他叫飯去吧,回頭順便把他帶到我這兒來。”
帥克被帶進來的時候,巡官先尋思了一下,隨著就進行起他那種審訊了。
“你到布迪尤維斯去干什么?”
“到第九十一聯(lián)隊上去。”
巡官叫帥克回到衛(wèi)兵室去,然后趁他還沒忘記,馬上在他正起草給皮塞克警察分局長的那份呈文上加了一句:“此犯操純熟之捷語,正前往布迪尤維斯參加步兵第九十一聯(lián)隊。”
巡官興高采烈地搓著手,對自己搜集了這么豐富的資料,以及用他的盤問方法審出這么詳細的情節(jié)來,感到十分滿意。他愜意地笑著,從書桌的文件架拿下布拉格警察總監(jiān)發(fā)布的一份密令,上面照例標著“機密”字樣,密令的內容是這樣:
各地警察當局對其轄區(qū)內一干過往行人,必須嚴加戒備,此為當務之急。自我軍于東加里西亞作戰(zhàn)以來,數支俄軍已越過喀爾巴阡山侵入我國疆土,戰(zhàn)線因而更向帝國西部轉移。在此新形勢下,戰(zhàn)線之變幻無常更有利于俄國間諜深入我國腹地,尤以摩拉維亞及西里西亞二省為甚。據密報:大批俄國間諜已由該兩省潛入波希米亞省。其中現(xiàn)已證明有來自俄國之捷克人多名,曾在俄國軍事學校受訓,擅長捷語。此種人尤為危險,因彼等足以在捷克人間散布叛國宣傳,并估計此刻早已散布。茲訓令各地警察當局遇有可疑人物,概予扣留。兵營、兵站及兵車所過之車站附近,防守尤宜嚴密。行人一經扣留,應立即盤問,然后移交有關上級辦理。此令。
巡官滿意地笑了笑,把那個秘密文件又放回標著“密令”的文件架上去。文件架上還放著許多密令,都是內務部和國防部協(xié)同草擬的。布拉格警察局整天忙著復寫、分發(fā)這些密令,其中包括:
應嚴密注意當地人口流動的指示。
如何利用交談以探查前方消息對于當地人口流動之影響的指示。
當地居民對戰(zhàn)爭公債態(tài)度及認購情況的調查表。
已經入伍及行將入伍者情緒的調查表。
立即確查當地居民屬何政黨以及各個政黨人口比重的指示。
注意當地政黨首領行動的指示。
關于調查叛國嫌疑分子交結之朋友并確定其叛國表現(xiàn)的命令。
關于如何從當地居民中物色告密人的命令。
各地領津貼的告密人應依章登記服役的命令。
每天都有新的命令、章程、調查表和指示送來,巡官就被奧地利內務部發(fā)出的這些成篇累牘的文件忙得要死,積壓下的大量文件弄得他頭昏腦脹的。他以千篇一律的刻板方式來對付送來的那些調查表。總是回答說:一切情形良好,當地居民的忠誠是一級甲等。奧地利內務部設計了下列一種標準來表示人民對帝國的忠誠:一級甲等、一級乙等、一級丙等;二級甲等、二級乙等、二級丙等;三級甲等、三級乙等、三級丙等;四級甲等、四級乙等、四級丙等。最后那一級的甲等表示有叛國行為須上絞刑架,乙等表示應拘禁,而丙等的意思是應加以監(jiān)視或囚禁。
巡官看到一批批的文件和通令隨著每趟郵差冷酷無情地向他襲來,時常沮喪地搖著頭。他只要看見那稔熟的打了“內系公文,郵資已付”的信封,精神就垮了。到夜晚思量起這一切,他斷定自己一定活不到戰(zhàn)爭結束的那一天啦。警察分局天天質問他:為什么還沒有答復d字第七二三四五號七二-aef的調查表,或者問起第八八八九二號八二二gfeh通令他是怎樣處理的,或者v字第一二三四五六號一九二二二bfr命令收到以后已經有了哪些成效等等,他已經給弄得不曉得該怎樣好了。
是的,巡官已經失眠了幾個晚上啦。他總是在等待著視察或調查。他曾經夢見過上吊,或是上絞刑架。在夢里,正當他被絞之前,國防部部長還親自問他說:
“巡官,xyz字第一七八九五七八號二三七九二的通令你是怎樣答復的呀?”
但是現(xiàn)在他的前途大大地光明起來了。巡官毫不懷疑警察分局局長會拍拍他的肩膀說:“巡官,恭喜,恭喜!”他還摹想出其他美妙的希望,如同得勛章,趕快升官,以及他捉拿歹徒的高強本事一定會四遠馳名。這么一來就替他日后的萬里鵬程開辟了道路。
他把助手喊過來問道:
“那份午飯送來了嗎?”
“他們給他送去點熏豬肉,加白菜和面團子。湯賣光了。他喝了點茶,還要喝。”
“那么就替他沏吧,”巡官這么慷慨地一口答允了。“等他喝完了茶,把他帶到我這兒來。”
半個鐘頭之后,吃得心滿意足的帥克被帶來的時候,巡官問道:“怎么樣,吃得好嗎?”
“哦,還不壞,就是白菜少了些。可是,那也難免,我知道你們沒料到我會來呀。熏肉熏得倒還透。我敢打賭,一定是家里熏的。那杯加了甜酒的茶喝下去可真叫舒服啊。”
巡官望著帥克,然后開始問道:
“俄國人喝起茶來兇得很,對不對?他們也有甜酒嗎?”
“世界上無論哪里都有甜酒。”
“嘿,好小子,”巡官心里想道,“你想把我支吾過去,是不是?”于是,他像機關槍似的沖了出來:
“你在九十一聯(lián)隊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要上前線。”
巡官滿意地盯著帥克說道:
“不錯,那是去俄國最便當的路?”接著他自己很愉快地思索著:
“這個主意想得不差,是條好計策。”
他觀察剛才他說的話對帥克會引起怎樣的反應,但是他看到的只是毫不動聲色的鎮(zhèn)定。
“這小子連眼睫毛也都不眨一眨”,他帶著一種吃驚的感覺思量著。“這就是他的軍事訓練。我要是處在他那個地位,隨便誰對我那么講話,我的磕膝蓋都一定會打哆嗦的。”
“明天早晨我們要把你帶到皮塞克去,”他用隨隨便便的口吻向他宣布。“你到過皮塞克嗎?”
“到過。那是在一九一○年了,帝國軍隊演習的時候。”
巡官聽到這個答話,他的笑容更顯得快活而且得意啦。他現(xiàn)在完全相信他這種盤問的辦法收到的效果已經超出他的估計了。
“演習你是從頭到尾參加的嗎?”
“當然嘍,我是步兵,不會半道上停下來的。”
帥克依然用原來的寧靜的神情望著巡官,巡官這時開心得不能自持了。他沒法制止自己,趕忙把這寫進呈文里去。他把助手喊來,叫他把帥克帶走,然后,他就這樣把他的呈文一氣呵成:
據探:此人密謀潛入我第九十一聯(lián)隊內部,以便要求立即轉往前線,俟有機會,即投往俄國。按該犯目睹我方當局戒備嚴密,不如此即無法返抵俄方。彼與第九十一聯(lián)隊之關系諒必良好,蓋職屢加盤問,始得悉該犯遠在一九一○年即曾以步兵身分參加帝國軍隊在皮塞克附近舉行之全部演習。由是可以推想,該犯對間諜一途諒必訓練有素。再者,此番一切罪證之獲得,皆有賴于職獨創(chuàng)之盤訊方法也。
寫完之后,巡官走到衛(wèi)兵室來。他點上自己的煙斗,又把煙絲遞給帥克去裝他的煙斗。助手添了添火,于是,在深冬的蒼茫暮色中,這個派出所就成為地球上最適于懇談的溫暖角落了。
可是誰也沒話可說。巡官在自己尋思著。最后,他掉過頭來對他的助手說:
“照我的意思,間諜是不應當絞死的。一個人總算也是犧牲他的性命來盡職,來效忠他的國家,到頭他應該享受比絞刑更體面些的待遇。應當請他吃顆子彈,你說呢?”
“是呀,那樣才合道理。把他們斃了,不要絞死,”助手表示同意說。“比方說,要是派咱們去刺探俄國人那邊機關槍團里有多少挺機槍,咱們也會脫下軍裝就去的。然后,要是我給逮住,把我絞死,直像是我干了圖財害命的事似的,豈不太冤枉了嗎?”
那位助手興奮得站起來,大聲嚷道:
“我主張一定要把他槍斃,然后用軍禮埋葬。”
“是的,這話有理,”帥克插嘴說道,“唯一的困難是:萬一那家伙機靈得叫他們什么罪證也抓不到呢?”
“哦,抓不到嗎:”巡官著重地說道。“要是他們跟他一樣機靈,而且,要是他們自己有一套辦法,就可以抓到。你大可以有機會親自看到一切的。”
助手點頭表示同意,并且說,想玩弄那種把戲的早晚要倒楣;一個人假裝不在乎也不成,因為他越躲閃就越露馬腳。
“啊,你可得到我這個方法的訣竅了,你真地得到了,”巡官得意地宣布說。“不錯,能保持冷靜的頭腦是好的,但是到頭來也還是白搭。既然是假裝出的門面,那終歸還是corpusdelicti。”
議論發(fā)揮到這里,巡官打住了,掉過頭來問他的助手說:
“喂,今天晚飯有什么呀?”.
“長官,您不是要到公貓飯館去吃嗎?”
這么一問,巡官又面臨一個必須馬上解決的問題。假若這個人利用他出去的當兒逃掉了呢?他的助手雖然曾經放兩個流浪漢逃掉過,他還是夠可靠和謹慎的。
“咱們派老婆婆去買點晚飯來吃。她可以帶只罐子去裝啤酒,”巡官是這樣解決難題的。“讓那個老妞兒多伸伸腿對她會有好處的。”
伺候他們的老妞兒倒確實多伸了伸腿。晚飯吃過以后,派出所到公貓飯館的路上還不斷地有著活動。從這條交通線上印著的老婆婆特號靴子的頻繁痕跡可以證明:雖然巡官沒有親自光臨公貓飯館,他卻已經充分享受到好處了。及至最后老婆婆來到酒吧間說,巡官捎個口信問柜上好,問可不可以賣給他一瓶白蘭地酒的時候,老板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們來了什么貴賓?”老婆婆回答著,“一位有嫌疑的人。剛才我走出來以前,他們兩個在摟著他的脖子,巡官拍著他的頭,管他叫著親愛的老伙計一類的話。”
后來,到了下半夜,巡官的助手就穿著全副軍裝,倚在他那張有腳輪的矮床上睡熟了,大聲打著呼嚕。巡官呢,白蘭地喝得已經只剩瓶底了,他把胳膊摟在帥克的脖子上。巡官通紅的臉上淌著眼淚,胡子沾滿了白蘭地酒,嘴里顛三倒四地咕噥著:
“你總不能不承認俄國的白蘭地沒有這么刮刮叫吧。”
他站起來,拿著空瓶子蹣跚地走進他自己的屋子,一路嘟囔著:
“要是我出、出了一點點岔子,也許就什、什么都完、完蛋了。”
然后他從書桌里把呈文拿出來,想加上下面這段補充:
職應補充一點:即根據第五十六條,俄國白蘭地酒……
他在紙上弄了一灘墨水,把它舔掉,然后傻笑了一聲,就穿著全副軍裝倒下來酣睡得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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