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身世劫（3）

　　顧幀聞言瞥了青持一眼，微微頷首：“下官先行退下了。”說著便沿了側門，悄無聲息地步入小徑。

青持看著他的身影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方才對門外侍衛道：“讓他進來吧。”

垂首恭謹而入的是個弱冠之年的清秀男子，青持隱隱約約覺著眼熟，卻一時記不起究竟是何時何地看見過這人，直待那人微笑著說‘見過殿下’，青持才驟然回想起來，皺眉道：“你是徐太醫身邊的人。”

“殿下果然是稟賦過人，過目不忘。”那男子含笑道：“在下馮淵，是太醫院新入的一批醫者，正跟在徐老太醫門下進行更深層的醫藥研習。”

“馮淵。”青持在心底默默將這個名字念叨了一遍，打量著著面前這人——在言及與自己有著師徒之宜的徐太醫時，他雖然言辭謹慎，姿勢恭敬，卻毫無誠意，甚至是不屑。

“你要跟本殿說什么？”青持在對馮淵的品性有了大致的揣度之后，直截了當地發問。

馮淵眼眸一瞇，直起身來，想著青持走近兩步。青持只是淡淡看著他，一動不動。

“殿下，皇上中的并不是鶴頂紅。”馮淵斷然道：“或者應該說，皇上根本就沒有中毒。不過是食用了一種名叫香魂的特殊植物，食下之后，會在短時間內心肺衰竭，臟腑不適，呈現鶴頂紅中毒假象。”馮淵從容不迫，神情帶著難言的傲然：“之所以試過藥的于公公跟蘭貴人安然無恙，也正是因為香魂只對真正的男子生效。”

青持沒甚外露情緒地淡淡看著馮淵，聽到他的言語之后，唇角卻緩緩牽起了笑紋，望著馮淵的眼眸里頗具玩味，過得片刻，輕不可聞地一聲笑：“本殿下倒是第一次聽聞，這世間還有這等奇異植物。”

馮淵聽出青持言語中的若有似無的輕慢，面容一僵，過得一瞬又和緩下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莫說殿下不知，便是太醫院中的醫者也照樣不知。但不知并不代表不存在，香魂此物在潁晉難覓蹤跡，但在南疆深山老林中，懸崖峭壁上，卻偶然能尋到好些。殿下若是不信，盡可以遣人南下。”

青持默然，好似在仔細思量他言語的可信度，倏地眼眸一動：“不對，既是你都能看出來，為何其他眾位太醫卻束手無策？”他觀察則著馮淵的表情，斯條慢理地加了句：“要知道，這其中還有你的師傅徐太醫！他可是太醫院資質經驗最老道的醫者了。”

不出意料，馮淵聽完青持的話，臉上立即便浮現一種似是嘲諷的表情：“他畢竟老了，精力自己及不上盛年時充沛，便是施針包扎這類小事也不及當年利落。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雖然在下不應當這般評論自己的師傅，但事實卻是擺在眼前的，歲月不饒人。”

“本殿覺著，你應當找一個能讓我信服的理由。”青持不為所動，指間輕叩著桌面，已然有些不耐。

“青囊塔的書籍上有記載。”馮淵猶豫了一剎，終于孤注一擲地說出了自己本欲掩蓋的事情。

青持終于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意味深長道：“原來如此……”

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如此才維持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才使得人世間的生活，正常運轉。這個道理，在醫術中同樣適用。找到病癥的克星，才能對癥下藥，藥到病除。青囊塔便是這么一個所在，里面幾乎集結了歷史上各種疑難雜癥和遠古醫書。如果說翰林院是莘莘學子孜孜不倦，夢寐以求的殿堂，那么青囊塔便是所以從醫之人，窮盡畢生，也要執著接近的神龕。

青囊塔建立之初，不過是帝王對于長生不老的執念。昔年秦始皇遍尋天下偏方，甚至派遣古族后裔——術士徐福代領著上千童男童女，前往東海找尋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希冀得到仙人賜予的長生不死丹丸。然而，但凡為物，即有生有滅，所謂的長生不死，原本就是一個笑談。但歷任帝王對此道癡迷癲狂的，卻不在少數。是以青囊塔在帝王家的支持與默許下，愈來愈完備健全。

但青囊塔真正隸屬于太醫院，卻是潁國建立之后的事情。高祖皇帝并非貴族出身，更是對貴族病態的生活作風嗤之以鼻——其中便有煉丹一事。高祖皇帝嚴令禁止修仙神道一事，更是將青囊塔改為存貯醫書古籍的處所，但考慮到它在歷史上扮演的獨特身份，怕引來便有用心之人的趨之若鶩，便只對執掌太醫院的太醫令開房。而太醫令向來能者居之，現下執掌著太醫院的這位，便是徐老。

“據本殿所知，你并不是太醫令。”青持笑得意味不明：“你違反律秩，私窺青囊，這可是死罪。”

馮淵對青持這種態度，始料不及，登時便跪了下來，冷汗自額頭背上涔涔而下。

“不過，若是你果真能治好皇上，那邊是天大的功勞。”青持滿意地看著馮淵惶恐不安的神情，淡淡道：“你肯定你能治好嗎？”

馮淵乍見情勢峰回路轉，連連堅定道：“殿下，只要知曉了病情緣由，對癥下藥便是，在下擔保藥到病除。”

青持原本輕叩著桌面的手，霎時一頓，緩緩篩了一杯淡酒，笑道：“既是如此，本殿便先以薄酒一杯，預祝馮先生仕途通達，步步高升。”

馮淵得了青持的擔保，喜不自勝，忙畢恭畢敬地接過青持手中杯盞，一飲而盡。

青持含笑看著這一幕，平靜道：“畢竟私窺青囊塔是不合禮法之事，還是由本殿出面來圓謊。你暫且回去，屆時我會點名讓你看診。”

馮淵強忍住眉間心上的喜悅，腳步如風地退了出去。青持低頭尋思著什么，驀然一笑，卻顯出幾分沁骨的寒意。

“殿下，陛下又開始嘔吐咳血了。”青持的親信侍衛進來低聲道。

青持聞言眉心一皺，立即自偏殿出去。

皇帝本來氣息奄奄，好似死了一般，此時突兀地咳嗽嘔吐起來，看起來倒似還有幾分可救，青持探究的目光望向坐鎮太醫院的徐老，卻聽他悲慟道：“耽誤了時辰，此時毒已深入肺腑，無力回天。”面上愣是教青持看不出半分端倪——倒是個識時務的人精。青持心中暗忖。

“殿下！屬下們從蘭貴人住處發現了這個。”侍衛長大步走到青持跟前，遞上一方窄小的紙片。

青持接過，低頭看過，刷地抬起頭來，沉聲道：“如何得到的？”

“屬下在蘭貴人的住處發現了信鴿。”侍衛長道。

“好！好！”青持連說了兩個好字，攥著紙片的手輕顫，怒斥道：“蘭貴人，你還有什么話可說？這封密信上蓋著的是三皇子的私印，你竟敢勾結三皇子謀反？”

青持此語一出，登時殿中便彌漫開來驚惶的氣氛。蘭貴人不敢置信地望著青持，厲聲道：“我從不認識什么三皇子，謀反從何談起？難道就憑你的一面之詞？誰知道你究竟安了什么心？”

“既然是謀反，那宮中必定還有同謀，給本殿好好搜，細細查，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青持鐵青著臉，冷聲下著命令，又向蘭貴人道：“若你肯招出來，究竟誰跟你串通一氣的，那毒藥，究竟是誰給的,或許本殿下還能饒你不死。”

青持話音剛落，跪在殿中擠擠挨挨太醫人群，驟然騷動起來，不知是誰當先喊了一句：“死了！”登時人群惶恐不安，亂成一團。

周遭侍衛一見混亂，紛紛拔刀護在青持身側。

青持眼睛一瞥，正看見一人轟然倒地，口吐白沫，走近幾步，脫口呵斥道：“怎么回事？”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徐太醫，他急急地去探了一下那人的脈象，已然脈息全無，當場斃命。徐太醫驚恐地望向朝著自己走過來的青持，顫聲道：“殿下……他已經中毒身亡……”

“什么？他是何人？中的何毒？”青持怒道。

徐太醫小心翼翼地抬頭窺了一眼青持的神色，驟然驚覺，他雖然言辭狠厲，但眼眸中卻疏無動容，冷定如冰，好似一切都在預料之中，胸有成竹。徐太醫再將之前種種情形加以串聯，答案呼之欲出。他猛地一個寒顫，重重一下磕在地面上：“回殿下，這人是太醫署的馮淵，中的毒是……鶴頂紅。”

此言一出，頓時整個殿中陷入死寂，只等著青持一聲令下。

“報！”一聲突兀而急促的傳令自殿外倏然而至：“三殿下的人馬擅自離開封地入京，京畿形勢有變。”

“你這個賤人還有什么可說的，勾結皇子，謀權篡位，居然一樣都沒落下！”青持一把揪住蘭貴人的頭發，把她的臉扭到自己跟前。

“跳梁小丑！”蘭貴人神情較最初實在是冷靜了太多，好似明白過來，青持是打定主意要拿自己頂罪，罪證原由，一樣一樣，布下天羅地網，更兼一箭雙雕，順帶除掉擁兵自重的三皇子。想通了這點，蘭貴人索性放棄了申辯，只是譏嘲地冷笑著，從嘴間緩緩吐出這么幾個字。

青持讀懂蘭貴人此刻神情的意思，手下用力一拽，直看得她痛得面目扭曲猙獰，才施施然松了手，大聲道：“把候在外間的眾位官員都請進來。這兩個混賬東西先壓到天牢里去。”

于公公還要掙扎，嘴中高喊著“殿下！殿下！奴才是無辜的，奴才是無辜的……”卻被侍衛一掌劈在后頸，昏死過去。

青持本在心中合計著若是蘭貴人也這般叫嚷，自然也是叫人劈暈了她，然而蘭貴人卻一言不發，只是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異眼神盯著青持——在單純的恨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東西。只是青持已經來不及分析這其中的細微差別。

蘭貴人被侍衛架著，從殿門處拖了出去，恰恰顧幀當先領著一眾官員進殿，一眼便看見她衣裳襤褸，狼狽不堪的模樣，不由地定住了腳，憐惜而擔憂的目光緊緊追隨。蘭貴人連眼皮都沒抬，只稍稍一瞥他繡工精致，彰顯了身份等級的衣袍。

之后的種種皆在青持籌謀之中了，皇上咽氣，朝中元老開啟奉天匣，宣讀早已備好的圣旨。莫家奉五殿下之命前往剿滅京畿亂黨，謝家出謀劃策，協助安撫流民。

自然那兩名毒殺先帝的罪人早在先帝咽氣當日，便被青持賞了鴆酒，一命嗚呼。

蘭貴人再醒過來的時候，身邊守著的，是朝中新貴顧幀。她平靜地開口，聽著自己的聲音都感覺格外陌生：“真正跟三皇子勾結的人是你？”

顧幀默然了一瞬，并不回避，輕聲道：“是。”

“你背叛了他，跟五殿下聯手，所以，我被他送給了你。”蘭貴人面色平靜如水，好似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顧幀點了點頭，又開口道：“不是他將你送給了我。而是——我向他請求的。這是我跟他合作的根本原因。”

“原來，我也是幫兇。”蘭貴人眼神空洞，喃喃自語，話畢，慢慢翻了身子，面朝著里側，緩緩闔上眸子。

同日，太醫署徐太醫乞骸骨告老還鄉，準。途中遭遇叛軍亂黨，不幸罹難。

逾三兩日，叛軍亂黨盡數歸降，三皇子伏誅，五殿下順應天命，登基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