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人生若盡如初見1

　　初夏，風(fēng)和日麗。

　　通往京城的路上坐落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城。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做買做賣的店鋪座落在十字街兩旁，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一位姑娘在街邊的空地打拳賣藝，引來不少路人圍觀。

　　姑娘個子高挑，足有五尺半上下，加之身材瘦削，更顯得亭亭玉立。她一身樸素衣著，已經(jīng)有些破舊，一把長劍背在身后，頭戴著一頂斗笠，斗笠兩旁系著一條白紗遮擋住臉面，只露出兩只清澈的大眼睛，透著涉世不深的純凈，似乎還有一絲淡淡的憂傷，完全不像其他江湖藝人狡黠的眼神。

　　她的一招一式輕盈和諧，好像輕風(fēng)扶柳，盡顯柔美。

　　眾人正看得如醉如癡，姑娘忽然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她急忙站穩(wěn)，不停喘息，額頭滲出大顆汗珠。

　　眾人這才發(fā)覺她已經(jīng)身染疾病。

　　姑娘向眾人拱手道：“小女子學(xué)藝不精，獻(xiàn)丑了。”

　　眾人紛紛慷慨解囊，既因姑娘的武功好，也同情她拖著病體還要辛苦討生活。

　　“謝謝大家，謝謝。”姑娘一邊答謝一邊去拾地上的錢。

　　正在這時，一伙差役走來。

　　“都閃開。”差役橫沖直撞，眾人急忙閃出一條路。

　　差役們來到姑娘面前。

　　“你，干什么的？”班頭向姑娘頤指氣使地問道。

　　“這位差爺，小女子是賣藝的。”姑娘輕聲答道。

　　“賣藝的？把面紗摘了，我看看是不是逃犯。”班頭說著，裝模作樣掏出一沓畫像來。

　　姑娘一怔，不禁猶豫起來。

　　“沒聽見哪？”班頭不悅道。

　　姑娘解開面紗，露出左邊面頰，她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未施粉黛，一張清水臉，連耳孔都沒有，透著自然的溫柔。

　　姑娘露了一下面孔，又把面紗戴起來。

　　班頭不快道：“把面紗摘了，露半邊臉?biāo)阍趺椿厥拢床黄鹞覀儼。俊?/p>

　　姑娘只好摘下面紗，她右邊面頰上有一大塊可怕的燒傷創(chuàng)疤，就像冬夜的雪地被掃帚猛烈地劃過。

　　人們發(fā)出一聲嘆息。姑娘難過地低下頭。

　　班頭假門假事地翻看畫像道：“知道在這里賣藝的規(guī)矩嗎？”

　　“小女子初來貴地，不知道什么規(guī)矩。”姑娘道。

　　“在我們這縣城里賣藝必須標(biāo)名掛號，衙門準(zhǔn)了才可以。”班頭道，“你壞了規(guī)矩，本來要抓進(jìn)大牢，念你是個女流，補(bǔ)上就是了。你拿二兩銀子來，以后隨便你賣藝。”

　　“二兩……我沒有那么多錢。”姑娘面有難色道。

　　班頭道：“二兩還沒有？那你有多少拿多少吧。”

　　天下差役，雖稱公差，其實大都是以私廢公、欺壓良善之輩。這二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足夠?qū)こＨ思乙辉麻_銷，但到了這些差人手中，不過是酒樓上的兩桌酒菜罷了。

　　姑娘只得把地上的銅錢撿起，又從懷里掏出錢，一起遞給班頭。

　　班頭接錢在手，點(diǎn)數(shù)一下道：“這連一兩都不到，差得遠(yuǎn)呢。”

　　“差爺，我只有這么多了。”姑娘道。

　　“你沒有現(xiàn)錢，不是還背著一把劍嗎。”班頭道，“把劍拿來。”

　　班頭早已看出姑娘的劍不是俗物，是一把值錢的寶家伙。

　　“這把劍是我爹的遺物，不能給你們。”姑娘話語里透著央求。

　　一個差人不耐煩道：“連我們的話都敢不聽。讓你拿來就拿來。”

　　說罷他上前就奪劍。

　　姑娘后退一步，閃開差人道：“你們這不是搶嗎。你們算什么官差，根本就是強(qiáng)盜。”

　　和尚最聽不得“禿”字，一聽姑娘稱自己為強(qiáng)盜，差人們都火氣大發(fā)。

　　“反了你了。來人，把這個女江洋大盜抓走。”班頭喝道。

　　差役們欺壓百姓慣了，見姑娘一再退讓，更是有恃無恐，上前就來抓人。

　　不過他們馬上發(fā)現(xiàn)犯了個錯誤。

　　姑娘先前的退讓并非軟弱，只是不想惹事，事到如今，只好應(yīng)戰(zhàn)。雖然她病體欠佳，仍把差役們打得屁滾尿流。

　　圍觀眾百姓平日總是受差人欺負(fù)，難得有人出氣，一齊叫起好來。

　　班頭的臉變成了豬肝色，吼叫著上前，結(jié)果就是被姑娘一腳踹了個仰巴叉。

　　班頭氣急敗壞，又起身上前。他仗著學(xué)過些莊稼把式小開門的功夫，橫行慣了的，當(dāng)然咽不下這口氣，丟了的臉面一定要找回來。

　　可一個人越是想得到的東西就越是得不到。

　　就如同賭錢，你想回本的時候就是你把褲子賠進(jìn)去的開始。

　　于是班頭的門牙好好磕了一下地皮，又摔了個狗吃屎。

　　班頭吃了虧，明白碰上了高手，不再上前，而是招呼手下捉拿姑娘。

　　姑娘雖然一時占上風(fēng)，但終是不能長久。

　　窮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

　　這是老話，老話總是有道理的。

　　她雖然把眾差人打得起來又趴下，趴下再起來，但是差人卻越聚越多。

　　姑娘的額頭滿是冷汗，雖是練家子，可她畢竟是女子，加之身染疾病，敵人一多，自然處于下風(fēng)。姑娘知道不能戀戰(zhàn)，準(zhǔn)備尋機(jī)離開。

　　突然一聲爆竹似的炸響，姑娘捂住左肩頭，殷紅的血從指縫中流下。

　　打傷她的當(dāng)然不是爆竹。

　　不知何時來了幾個軍兵，都端著手銃對著她，引信還燃著火苗。

　　這些軍兵自然不是衙門里的人。

　　姑娘不敢動，差人一擁而上，把姑娘用鐵鏈綁上。

　　軍兵們把要發(fā)火的手銃沖向天，一陣震耳響聲。

　　班頭灰頭土臉迎上幾位軍兵，顧不得擦臉上混著血跡和泥士，堆著大塊的笑，向軍兵頭領(lǐng)道：“多謝幾位老哥了，還是神機(jī)營的大哥們威風(fēng)。”

　　神機(jī)營、五軍營、三千營，明朝三大營。

　　三大營中神機(jī)營用的都是火器。

　　當(dāng)年明廷遠(yuǎn)征交趾，得來火器用法，后來加以演練，于是就有了神機(jī)營。

　　三大營各分五軍，神機(jī)營有十幾萬支火槍，五軍營和三千營則是刀槍等肉搏利器。

　　有火器，有騎兵，還有兵卒，三大營一定很強(qiáng)吧？

　　很可惜，并非如此。

　　土木之變明朝被蒙古兵打得大敗，三大營殆盡，五十萬軍兵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連皇上也給抓走了。蒙古人可是沒有什么火器那些花哨玩意兒，而且蒙古騎兵才不過兩萬人。

　　關(guān)鍵不是東西好不好，還是要看在誰的心里。就如牛馬，長得再大也是給虎狼那些吃肉的預(yù)備的，廢物點(diǎn)心再大也沒用。

　　三大營失敗后，明廷采用于謙的建議，建立團(tuán)營，那些沒進(jìn)團(tuán)營的戰(zhàn)爭幸存者仍歸三大營，改口被稱為“老家”。

　　老家，也就是老窩在家里。

　　仗是不用他們打了，可是也沒什么外快了。

　　士卒自然是不高興了，當(dāng)個小頭目的就更不高興。

　　這些士兵都是世兵制，一輩當(dāng)兵輩輩當(dāng)兵，還有兒子得養(yǎng)呢。

　　沒外快日子當(dāng)然是不行的。

　　于是有許多老家的人就出去四處走動，托門路、想辦法，能走的都走了。

　　沒門路走的就總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回來時就又有了許多閑錢。

　　當(dāng)然，他們都是“上支下派”的公干。

　　這幾個人就是神機(jī)營里出來“公干”的。就如今天，他們幫官差把姑娘抓住，這里面自然有他們的好處，只不過不為外人道也。

　　班頭提高聲音道：“來人，把這個女江洋大盜帶走！”

　　聽著就好像他干成了一件大功業(yè)，聽著就那么神氣，聽著就那么正義。

　　圍觀的百姓敢怒不也言，不禁擔(dān)心起姑娘的安危來。

　　眾差人正要押姑娘離開，一個聲音傳來。

　　“住手。”

　　差人都不由停下來。制止他們的聲音并不高，卻讓人覺得很威嚴(yán)。

　　一個年輕公子走進(jìn)人群。

　　公子一副頎長的身材，生得儀表堂堂，尤其眉目，如同筆墨畫就一般，只是現(xiàn)在籠罩著一層寒霜。他一副文生打扮，頭戴方巾，一身布衣，十分平常。

　　“你干什么的？”一個愣頭青的差人說著向公子走來，一臉的不服不忿。

　　班頭急忙喝住手下，愣頭青馬上回轉(zhuǎn)來。

　　當(dāng)差的都要察言觀色，做班頭的頗精于此道。公子頭戴方巾，這可是有功名的人。縣城里的幾個秀才班頭都是認(rèn)識的，這個公子一定不是本地人，出門在外敢管閑事的都不是泛泛之輩。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班頭臉上堆滿笑容走過來。

　　差人就是神仙、老虎、狗。

　　平日優(yōu)哉游哉似神仙，勒索百姓催收錢糧兇似虎，一見了真正的人物立刻變成狗了。

　　“這位公子有事嗎？”班頭笑容可掬道。

　　年輕公子道：“你們?yōu)槭裁醋ミ@位小姐？”

　　“哦，她是個江洋大盜，我們抓她歸案。”

　　姑娘道：“公子，我不是強(qiáng)盜，他們要盤剝……”

　　姑娘話沒說完，旁邊的差人一巴掌掄上去道：“閉嘴。“

　　姑娘的臉上頓時現(xiàn)出一張手印，她怒視差人，差人又要動手。

　　“住手！”公子喝止差人，又淡淡向班頭道：“既然她是大盜，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這……”班頭張口結(jié)舌道，“這我給忘了，反正她是大盜沒錯，告示上有她就是了。”

　　“那勞煩班頭把告示拿出來讓大家看看。”公子的聲音仍是淡淡的。

　　班頭自然拿不出，不過干他們這一行的都能言善辯，這是本事。

　　“這告示我沒帶在身上。”班頭道。

　　“誣良為盜可是要反坐的。”公子又轉(zhuǎn)身向幾個士卒道，“身為軍戶，禁律所定，私離徇地者斬。”

　　公子的話音雖平穩(wěn)，卻透著股迫人的力量，一時把眾人震懾。

　　幾位軍戶一時都心中發(fā)虛起來。他們是私自外出，沒有行文，真要追究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都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那也要看秀才是個什么樣子，若是只會泛酸，自然是講不出道理。

　　班頭小心翼翼道：“公子貴姓高名？”

　　公子平靜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誰。對理不對人。馬上放了這位小姐。這件事情我可以不追究。”

　　這無疑是給班頭一個臺階，雖然難下，可也只好就坡下驢。

　　“公子，剛才都是誤會。”班頭說著，向手下道，“快把這位女俠放了。”

　　當(dāng)差的都知道碰上了難惹的人，馬上給姑娘打開鐵鏈。

　　“公子，那小的告退了。”班頭說著，就欲腳底抹油，溜之乎也。

　　“等一等，你們忘了什么事吧？”公子叫住幾人。

　　班頭會意，急忙掏出銀子，又多加了一錠給姑娘，賠笑道：“這位女俠，您大人不見小人怪，宰相肚里能種菜。這錢您拿著。小的告退了。”

　　剛才還口口聲聲要抓人見官，現(xiàn)在就口稱姑娘為女俠，變臉之快可謂迅雷不及掩耳。

　　一陣風(fēng)似地，差人都跑了。幾個士兵也都是屬黃花魚的，溜邊兒了。

　　年輕公子看著差人們離去的方向，不禁搖搖頭，他轉(zhuǎn)回身，姑娘已經(jīng)到面前。

　　“多謝恩公相救，請受小女子一拜。”姑娘上前向公子道個萬福，眼前一黑，栽到公子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