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占魁這邊,陳二標怔怔地立在他的缺角辦公桌旁,下視的目光偷偷瞥著這個意氣風發的老革命——秦支書。
自打這運動一起,老支書秦占魁不遺余力地響應號召,為了深挖人性之罪惡,以表工作之熱情,大肆揪斗之風,歷史問題與現行問題兩手狠抓,前者倒是比后者好抓得多,因為現行問題的確不多,如此高壓氣氛之下,誰還敢公然犯事!整個吳村牽涉進來諸多人眾,都是些歷史遺留問題,無論大小嚴重與否,都抓。因而在村里打了很多人,給很多人戴了高帽,讓人無形中萌生一種既敬且畏的感覺。只見他似乎又年輕了十來個年頭,抖擻精神,渾身上下有無盡的精力在游走,永不覺得累的模樣。
奇怪的是,秦占魁在平淡時節跟死了一般,無精打采度日,一旦有運動,兩眼就放光,終于又有表現的時機了,很像是冬眠過后的蛇蟲,有了暖意,有了新生。
陳二標無形中有點懼怕這個老頭,他低頭輕聲問道:
“支書,您找俺?”
秦占魁放下手里的指示,抬頭說:
“嗯,二標啊,坐,坐,別站著了?!?/p>
陳二標仍然低頭說:
“俺不累,俺不坐,就站著好?!?/p>
“別拘束,也別怕,沒啥大事,告訴你啊,有好事情哩……”
“有啥好事情?”
“二標你覺著俺這人咋樣?”
“秦支書為公為民,是好官,也是好人一個?!?/p>
“娃的嘴真甜,不過俺愛聽。這回找你來啊,是想叫你加入俺的陣營哩,不曉得你有啥想法與意見沒有?”
“啥,俺不懂?!?/p>
“說簡單了,就是跟了俺干革命,搞運動,眼下俺這里缺人手。”
“這……這個……俺怕干不好哩……”
“怕啥,有黨的指引,又有俺的領導,還有啥事情干不成的?你就撂下一句實在話,干還是不干?”
“俺……俺……還是不曉得……還是覺著……”
秦占魁以為對方是有心不跟自己走一條道,處同一戰營,怒從心起,然而又是缺人之際,見軟的不行,就來了硬:
“陳二標,雖說你的身世清白吧,但你也不想想是什么樣的家庭,什么樣的人收養你至今,如果你不表明自己的鮮明立場,拿實際行動劃清界限,到時候運動一旦深入,批到了你的頭上,天皇老子也攔不住,你自個兒好好想想吧,俺不逼你,強扭的瓜畢竟不甜口,俺可以給你點時間考慮考慮,希望你能認清形勢!”
陳二標腦子里轉上一圈,便生動搖之意,實在沒必要為此與秦支書結下梁子,再說跟了支書后,自己的報復行動倘許就在眼前了,時機也就到了,左思右想還是跟著秦支書利大于弊,按陳二標的頭腦,這一抉擇并不難為人。
秦占魁瞪了一眼,臉上愈加嚴肅與鐵青,涂上了一層厚厚的冰霜,除了憤怒之色,完全沒有了其他表情,他又看起了桌上薄薄的幾頁指示文件,房間里就此沉默了幾分鐘時光,然后他抬起頭瞅了一陣面前的陳二標,冷冷地問:
“咋樣,陳二標,考慮得咋樣了?”
陳二標終于抬起了頭,說:
“俺想好了,俺堅決跟著支書走!支書說啥就是啥,支書給俺陳二標指西,俺絕不往東走,一切聽支書的吱喚。”
秦占魁眉開眼笑了,猛地站起,說:
“這才對嘛,要認清形勢嘛,年輕人要有覺悟,要有追求,往后的路還長,跟著俺走就是跟著黨走,不能給你指了瞎道道——好了,二標,你先回吧?!?/p>
“唉,支書,若沒有其他事情,那俺就先回了?!?/p>
“回吧,有事了俺自會招呼你?!?/p>
陳二標埋首來來回回思謀著這件事情就回去了,半道里又往村外走,心里想得太多,走走坐坐,停停走走,不覺間想了大半天,也走了大半天,遠遠望去就要到集上了,肚子早已咕咕嚷開,這才回頭往村里來。回到院里,幾個大人都沒瞧見,吳向北正在院里有氣無力地玩泥巴,臉上很是不耐煩,看著像是餓了。
“向北,你爹你娘都沒回么?”
吳向北一把扔了手中的泥巴,那坨泥巴在地上攤成了一團的同時,發出悶悶的一聲響動,吸在了院里的泥地上,他也像是一坨稀泥一樣走過來,說:
“嗯,都沒回,玩了半天泥巴,俺餓了,餓得渾身都沒勁。”
“那你爺哩?”
“也不見人,今天俺起得晚了,一覺醒來你們都沒在屋里,就剩俺一個守著空屋子哩,也不曉得都做什么去了——二標你去哪了?”
“沒去哪,閑逛去了,別急,俺這就做飯去,俺也餓了?!?/p>
“俺幫你打個下手吧,到現在俺做的飯菜還是難以下筷,娘常要說俺,樣樣不如你,得學著點的。”
“那一起來吧。”
二人抱柴火的抱柴火,刷鍋的刷鍋,一會兒灶里就燃起了火苗,鍋子里熱氣騰騰,頂上煙囪里煙灰飄揚,整個灶間里熱烘烘的,二人都跟剛從河溝里打撈起來的一樣,汗衫就貼在肉皮上渾然一體了。
瞧著這情形,吳向北倒又找到幾分大煉鋼時候的感覺,那時候的二人多么親密無間,與相依為命的親兄弟倆沒啥分別,突然間,小小的灶間里除了悶熱之外,還有了一絲心頭暖意,其樂融融。
直到夕陽西下,院里也慢慢黑下來了,三個大人還是不見一個回來,整個村子里似乎死寂了,也不見誰家煙囪里有炊煙騰上來,仿佛一時間走了個干凈,唯獨留下了吳向北與陳二標二人獨守著偌大一個村落。
吳向北有些擔心起來,以往大人們晚歸都是帶著傷回來的,要么說是天黑不留神跌跤了,要么說是磕門上柱子上了,至少也是帶著無限愁容歸來,總之沒啥好事,要不也不能這么晚了不回屋里做飯。
二人守著鍋里的飯菜,互相干瞪著眼,伴著咕咕叫的肚子,吳向北說:
“二標,天都黑下了,咋還不見回哩?”
“不曉得,倘是有事耽擱了吧?”
“俺怕,不會有啥事情吧?”
“應該不能,要不俺出去找找?!?/p>
“俺也去,坐不住了?!?/p>
“你留著看家吧,俺去就行了。”
二人正議論著,院里傳來一個人的叫喊:
“二標,陳二標在不在?”
二人沖出灶間,看見院子里站著一個年輕人,滿臉淌汗,正佝僂著上半身喘氣,兩手撐在大腿上,他顯然是急跑著來的。
陳二標就問:
“俺是陳二標,找俺有啥事?”
“趕緊著,支書找你,這就跟俺走!”
“沒說啥事?”
“沒說,誰敢問哩,快,走了就是。”
“那立馬走——向北你留下看家,俺去瞅瞅,順便打聽打聽你爹你娘。”
“還是一道去吧,俺不想獨個守在屋里?!?/p>
年輕人直起腰,惱了:
“支書沒說找你,陳二標趕緊走,遲了支書會生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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