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世劫

“皇上。”一聲輕柔的呼喚在青持的身畔響起，他詫異抬頭望去。只見謝盈袖面上盈滿極致溫柔的笑，端著一盞參茶站在不遠處，正款款地向自己走來。華貴繁復的宮裝穿在她的身上，愈發顯得尊貴端莊，不怒自威。

青持心底暗嘆了一聲，不愧是謝家處心積慮教出來的女兒，這般的姿態，真正是足以母儀天下。他將手中的紫毫擱回筆架上，向立在殿門處的張瑞安輕聲斥道：“皇后進來，怎么不通報？”

“陛下莫要責怪張公公，是臣妾不讓他通報的。”謝盈袖趕忙勸道，眼眸掃過青持書案上堆積的奏章、文案，柔聲道：“國事固然要緊，但皇上也要顧慮著自己的身子。”說著，將參茶輕輕放到案上。

青持聞言一笑，隨意地伸了個懶腰，笑道：“被皇后這么一提醒，朕還真覺著有點累了。”說著，取過參茶，小啜了一口，無奈道：“只是，登基伊始，需要熟悉了解和接手的東西實在太多，朕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理清頭緒，這樣才能不被殿中那一幫老臣牽著鼻子走。此時辛苦一些，亦是應當的。皇后還是先回寢宮吧，莫要等著朕了。”

謝盈袖楚楚地埋下頭去，微俯了身子，盈盈告退，只是臨到了殿門口，對張瑞安緩緩道：“夜間要細心服侍皇上，留意著茶水。”

“是。”張瑞安忙垂頭答應。

青持耳畔聽得謝盈袖的腳步上逐漸遠去，這才若有所思地抬起頭，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怔了片刻，開口道：“她怎么樣了？”

張瑞安愣了一瞬，這才反應過來，青持說的是宓笑，忙道：“宓主子在里間早睡下了，只是這些日子都不太吃得下東西，孕吐也十分頻繁。倒是眼見著人便憔悴了。”

青持沉吟不語，面龐顯出掙扎的情緒。

“皇上，徐薛兩位太醫都說過，宓主子的身子……委實不太適合懷孕……”這些日子青持一直忙著朝中的事情，再加上在宓笑體內發現浣花草，新立了謝盈袖為后，還有先帝和蘭貴人的死——青持一直不知道應當以怎樣的情緒出現在宓笑面前，自她蘇醒那日匆匆見過一面之后，兩人再無相會。平常都是遣了張瑞安前去探視。這番話，亦是張瑞安是在看不下去宓笑那副憔悴的形容，好似死過一回般。

青持聽到張瑞安的話語，只是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便讓張瑞安小心翼翼地緘了口。

“這些，朕都知道，不用你多嘴。”青持將手中奏折一合，丟到案桌上。雖是極輕微的一聲響，卻讓張瑞安心頭猛然驚跳，撲通一聲便直撅撅地跪下了，連聲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算了，起來吧。”青持微微一閉眼，低沉道：“服侍朕就寢吧。”

張瑞安趕緊爬起身來，正欲去喚宮婢過來服侍，又驟然響起什么，遲疑道：“陛下……可要翻哪位主子的牌子？”

青持的身形一頓，自眼角斜瞥了張瑞安一眼，后者立刻明白了自己竟三番兩次捋到了虎須，慌忙道：“奴才立刻安排，立刻安排。”一面說著，一面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待得收拾妥當，青持叫退了眾人，張瑞安也輕手輕腳地出門去，守在門外。

青持本已是倦極，此時躺著榻上，卻突然了無睡意，兩側太陽穴突突地跳得厲害，心中莫名地安定不下來。他翻了個身，目光無意識地落在床頭那盞木貼金嵌玉美人拈花宮燈上，溫斂的火光自內而外，映照得燈壁上的美人圖好似活了一般，正望著自己拈花而笑。不過是一個瞬間，宮燈的上綽約的燈影，驟然變成了牡丹描金折扇半掩容，點漆妙目細端詳的蘭貴人。他倏地坐起身來，脫口道：“皇姊！”而那幻夢一般的艷影，驟然又成了燈壁上端凝的拈花美人。

青持失魂落魄地重新躺下去，心中卻愈發地焦躁不安起來，耳邊反反復復地響起蘭貴人刻毒至極的斥責。

其實那個時候，她已經不能稱之為蘭貴人。因為那個先皇駕崩前百般恩寵的女人，已然被新帝一杯鴆酒送下了地獄，而此刻在青持面前說話的，不過是新科狀元顧幀一時興起，納的一個戲子。

青持也不知道，為何自己與顧幀商討完事情之后，竟會想著來看看這位昔日的蘭貴人。

“她人現在如何？”青持站在庭院前遲疑了一瞬，轉頭問顧幀。

顧幀原本意氣飛揚的眉眼在提到院內的女子時，霎時黯然。他深深望了院內，緩緩搖了搖頭，苦澀道：“皇上若是因著不放心，微臣覺得大可不必了。”

青持不解，蹙眉看了顧幀一眼。

“皇上若見著她如今的情形，必然就會知道微臣為何如此說。”顧幀替青持開了道，引著他徐徐走向閣內。

尚未見其人，先聞曲聲。

…… 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 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溯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深婉清麗的嗓音在空寂的庭院里寂寂回蕩，好似花叢深處的鬼魅在蠱惑著意志薄弱的路人。青持心中一動，又是這個曲子，不由地加緊幾步，繞過一架荼縻，恰看見一個執扇女子的背影。顧幀跟上兩步，看到這一幕，眼眸說不出是憐惜還是沉痛，只是默默地錯開的視線。

不過幾日光景，往昔鮮妍明媚春花一般的蘭貴人，竟瘦得似脫了形，玉色腰帶空落落地系在腰間，若不是這把好嗓子跟她手上那把慣見的牡丹描金折扇，青持當真不敢肯定自己能一眼認出她來。

荼蘼架旁的蘭貴人好似根本沒有發覺有人到來，仍是自顧自地哼著小曲兒，一把折扇在手，舞出千般或嫵媚或風流的姿態來，邊做邊唱，眉目傳情，好似自己仍是當年戲班子里那個一曲紅綃不知數的頭牌兒。

此景固然是賞心悅目，可當此情境，這般旁若無人，卻只教青持顧幀二人膽寒。青持微瞇了雙眸，自己打量著面前這個女子的一舉一動，過了片刻，忽地無聲無息地一笑，向身側的顧幀道：“能讓朕跟她單獨說兩句話嗎？”他瞥了一眼顧幀的臉色，微笑道：“放心，朕不會傷害她。”

待顧幀離去，青持若無其事地走到那女子身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湊到她頰側柔聲道：“不必再演戲了，朕敢肯定，你現在神智非常清醒。”

那女子睜著一雙玲瓏美目，一眨不眨得望著近在咫尺的青持，面不改色。兩人僵持了片刻，終是女子先開了口：“那能否請皇帝陛下，先松開您的貴手。”話雖恭敬，可青持分明把皇帝陛下四字中的咬牙切齒，聽得分明。

他淡淡一笑，隨手拂去荼蘼架下石凳上的花葉，怡然自得地坐下道：“朕看顧幀對你倒是一片真心，你又何苦這般折磨于他。”

女子聞言冷冷一笑，好似不屑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