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家人都被村里人無情地打倒并戴了高帽,有流氓,有妓 女,有地主,有少爺,但吳純耕還是在正對著大門的墻上揳了兩根釘子進去,掛上醒目的彩色的毛主席畫像,又搞來毛主席徽章別在每個人的胸口,人手一本《毛主席語錄》,隨時隨地揣在口袋里,不知幾回地叮囑過兩個娃看好了徽章和語錄,千萬別教旁個持強的娃娃搶了奪了……以示對革命的熱衷與擁護,以及昭顯吳家改過自新的絕決。
吳純耕正在細細瞅著毛主席像是否掛歪了,一刻往左歪腦袋瞅,一刻又往右歪脖子看,只見陳二標急匆匆往門外去。
吳純耕喚住他:
“二標,今天不上課,著急忙慌的,這是要去哪里?”
陳二標停住,眼神有了些許渙散地回答:
“是秦支書找俺去一趟。”
吳純耕也停了毛主席像的事情,立在他面前,問:
“秦支書找你做啥哩?”
“不曉得哩,說是有話講。”
“那去吧,早點回來吃飯,別貪玩。”
“嗯,俺曉得。”
看著陳二標漸而遠去的背影,吳純耕左思右想想不通秦支書找二標到底能有啥事,又瞅了一陣和藹可親的“毛主席”,扛了鋤頭下地了。
烈日下干了個把小時,口干舌燥的,上下嘴唇被抹了糨糊沾合到了一塊兒,還有點喘不上氣來。吳純耕抬臉瞅瞅烈日,扔了鋤頭在地上,坐到田埂邊,摘了草帽扇風,不時取下脖子上的灰黑的毛巾擦拭著止不住滲出的汗水,今年熱天又是夠嗆的。
這時候,劉秀秀一臉汗津津地提拎個小竹籃子過來田里,也是不停地拐起胳膊肘蹭抹去臉上的汗珠子。
吳純耕起身迎過去,問道:
“這大熱天的,你咋還下地來了?”
劉秀秀的臉被炙烤成了朱紅色,有些接不上氣地說:
“還不是怕你中暑,給你送點涼茶過來,解解暑氣。”
吳純耕笑了:
“俺看哪,還是你趕緊坐下喝點吧,人都熟了。”
劉秀秀也笑了:
“你才熟了哩,走,坐那兒。”
二人雙雙坐到田埂邊,吳純耕折了一棵苞米桿立在泥里,給她略略遮擋些烈日,不停用草帽給她扇著風。
劉秀秀倒了一碗茶端給男人,說:
“別扇了,喝,趕緊喝點兒。”
吳純耕沒有停下的意思:
“不渴,還是你先喝。”
劉秀秀板了臉:
“廢話這多,不渴才怪,成人干了,你先喝。”
吳純耕曉得犟不過她,一手接過茶碗,一手將草帽戴在劉秀秀頭上,對視著,傻笑著,一口灌下了,直抹嘴角上掛著的水珠子。
劉秀秀接著倒了一碗,又遞過來:
“喝,再喝一碗。”
吳純耕照例喝了,還是那么的粗獷勁。
劉秀秀正摘了草帽給他扇風,微弱的涼意似乎放大許多,一身暑氣盡散,吳純耕也倒了滿滿一碗遞給她:
“輪著秀秀喝了。”
劉秀秀喝水的時候輪到吳純耕給她扇風,她喝得斯文多了,一口抿著一口地喝——二人的互憐與恩愛模樣真能羨慕死妒忌死旁人,幸虧沒人,尤其是那些四處找人茬兒進行批斗的衛士們,他們若是見了,準能按上了不得的罪名,狠狠批斗一番。
劉秀秀挨近男人,細聲細語說道:
“這天咋恁熱哩,今年怕是又得落下旱。”
吳純耕抬頭瞅著遠處的氣浪,瞇著眼說:
“誰說不是哩,近些年也沒遇見過啥好年景,龍背河動不動就干涸斷流,山上的樹也砍得差不多了,好多地方光禿禿的就見黃土碎石,蓄不住水,雨大了就鬧洪,莊稼自然不景氣,與從前不能比。老天也不見憐,天災人禍咱們算是都碰上了,嗨——別說,這日子過得蠻豐富多彩的,沒白活!”
劉秀秀環顧四周,警惕地看看有無他人走動,輕聲說:
“別貧嘴,這年頭少說話多干事,千萬別瞎講,寧愿把話頭爛肚里長蟲子,舌頭根子引來的慘事與荒唐事還少么,包括那些衛國功臣們,哪一個落好了?咱一個小老百姓,還不是說整你就整你!”
吳純耕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趕緊轉移話題:
“不說不說那些了,秀秀,跟俺吃了這許多年的苦,也沒過上舒坦日子,跟俺說說,不后悔么?”
“你猜俺后悔沒有?”
“沒后悔過。”
“算你良心沒被狗叼了,曉得俺對你的情。”
“俺真替向北感到高興,能有你這么一個‘娘’。”
“阿福你說,咱要不要把他親娘的事情與他明講了?”
“暫時緩緩吧,等再大些了再說,要么一輩子就這樣也行啊。”
“俺總覺著吧,還是應該告訴向北,俺沒法子瞞他一輩子。”
“還是緩緩,到時候俺跟向北說。”
“聽你的,這事容后再講吧——對了,阿福,聽上水集一個要好的姊妹偷偷與俺講,俺爹遭了大罪,屋里頭的人也死的死,跑的跑,家不成家了,他老想見俺,說是再熬不下了,有輕生的念頭……”
吳純耕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這個丈人從未認過他這個姑爺,甚至不認了秀秀這個閨女,幾次三番陪同劉秀秀上門,均被他吹胡子跺腳罵將出門。吳少爺那時候年輕氣盛,吞不下這口惡氣,也就不認了這個老丈人,拖了女人就回來吳家集,關起門大聲嚷嚷著命令他女人從今往后不許再回上水集去。兩家老死不相往來,這么多年下來了,心里倒也將這個丈人慢慢地抹淡了。這年月,像劉丈人這樣的地主成份,遭沖擊遭罪是難免的,看自家情形就能推演出劉家的遭遇,劉秀秀想她爹了也情由可緣,于是有了幾分犯難地說:
“俺想法與支書談談,看能不能……”
“別去,千萬別去,村里決不能同意一個背負‘妓 女’名聲的人出了村子去看望一個‘老地主’的,傻子都能明白,去了也白搭。”
“可咱爹……”
“咱爹都那樣了,俺去瞅了也無濟于事,到時候村里再給俺們按上其他罪名,就得不償失了,所以別去,俺不想看到這個家再遭受些什么了,上有老下有小的,這樣下去,俺也會吃不住要……”
說著說著,劉秀秀眼眶內的含著的淚花終于迸裂了,淌了一臉。
吳純耕替她擦淚,一絲傷感也油然而生,他說:
“那你又與俺講這事?”
“俺是憋了幾天了,就想找人吐吐心里話,不說俺會被憋瘋的,這事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擱在俺懷里一樣,一點點要將俺燙化了。”
“那你就好好跟俺說說,打俺也行。”
劉秀秀抹了滿臉的淚水,站起來說:
“不說啦,不說啦,又該批斗與檢討的時候了,可不能遲了。”
“你不提醒,險些誤了。”
“那咱快回,洗洗換件衣裳。”
“換啥衣裳,還不曉得咋個折騰人哩,換了也白換!”
“他們若是打你罵你了,你就服個軟,千萬別頂著他們上,記住沒?”
“記住了,誰敢抗拒改造呢……”
劉秀秀日常的批斗任務是村里一幫積極向上的婦女們承接下的,一般都是由于這些婦女的男人是秦占魁跟前的紅人,成績卓著而致。其中就包括吳大娘,地點也定在吳大娘屋里,這兩口子男人“主外”,吳大娘就領了婦女們在屋里頭“主內”,里外忙活。而吳純耕是在村里的古戲臺子上接受批斗的,只在大型的百人批斗會上,吳純耕與劉秀秀才會一同接受村民們的炮轟與教育,這個時候也是二人最燒心的時刻,聽著對方的諸多罪孽,看著對方被男人女人甚至娃娃們動手動腳,還不能顯現出絲毫的不滿與抵觸情緒,都得無條件受著,別提多糟心了。
在這樣的批斗會上,有一個保留節目常演不衰,那就是要求他夫婦二人面對面跪著,先是自己高呼打倒自己:“打倒流氓地主吳純耕!”,“打倒妓 女劉秀秀!”,而后再讓地主流氓高呼“打倒妓 女劉秀秀!”,讓妓 女高呼“打倒流氓地主吳純耕!”直到大伙聽了沒趣了,也餓了,這才收場。
吳純耕沒有聽媳婦的話,還是將出村看望老丈人的事情與秦占魁提了,秦占魁當然是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他卻不依不饒了,動之以理曉之以情,哪里管用,結果惹惱了邊上急性子的,幾個人圍過來就打,邊打嘴里邊說這位地主少爺始終洗不干凈腦子里的地主情結,要出去聯合其他地方的地主階級,意圖合起手來造勢,聯合抗拒改造,屬于死不悔改,必須嚴懲不殆。
打了吳純耕還不算,同時也牽連了劉秀秀,而且秦占魁著人去了上水集,通知那邊將劉家老頭也拖出來整了一回,這事才算平息,雙方見面看望的念頭也就被鎮壓了,哪里還敢掛到嘴邊,就此爛肚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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