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接風

　　城中清河街逸仙樓，還是一月前趙元三人坐過的那個房間，一切似乎都沒有絲毫的改變，只是此刻這里人聲鼎沸，不復那日潦倒落寞的模樣。此間現在坐著的可謂是星光熠熠，在宿一切有頭臉的官員都在此處，千戶所千戶趙元、吏部主事蹇義、兵部主事劉俊、都督府經歷李鋒鐸、知縣方鐸、總旗王軍鵬、主薄石昆。

　　趙元站起來舉杯，道：“今日請大伙到此處呢，一來為三位大人接風。二來呢咱們幾人兩地為官，平日極少有走動的時候，此番借著三人大人到此公干的機會，咱們也好親近親近。這一杯酒我先飲為敬，大伙今晚可得盡興。”

　　劉俊笑道：“三來呢，咱們恭賀趙大人高升之喜。”眾人聞言都是齊聲喝彩，贊劉俊接話接的好。李鋒鐸也高聲道：“依我看啊，這最后一條做好了，那前面兩條也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了。”連平日甚少玩笑的方鐸都道：“趙大人現在可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正打算一日看盡長安花吶。”

　　趙元急忙連連擺手，道：“諸位都是在下同僚，可別這番擠兌我啊。”

　　石昆替趙元滿上酒，道：“卑職看幾位大人說的不錯，您今晚可不能藏量，須得一醉方休。”

　　蹇義道：“正是如此，我先敬趙大人一杯，祝趙大人一展宏圖、步步高升。”洪武十三年高皇帝廢丞相后，中書省的權利分散到六部之中，六部雖說并無高低之分，但吏部掌管百官升遷，本部尚書號稱天官。同品官員似乎吏部的要更為靠前，蹇義是吏部考功司主事，他老成持重，木訥本分，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該干什么。此時他首先祝酒，算是給眾人開頭了。

　　眾人敬了一巡，趙元酒量尚可心情也不錯所以來者不拒，大伙也沒敢使勁灌他，一時也賓主皆歡。

　　王軍鵬從劉馬莊回來后一直就在宿城，見得趙元突然高升了，能在宿城單獨設所不受淮安衛鉗制了，心中也是高興，道：“我就說過朝廷一定不會忘記咱大哥的，你看，我沒說錯吧，京城里的大人們那都是有真本事的，豈能被一兩個人蒙蔽？”

　　眾人都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王軍鵬所指。趙元喝道：“王軍鵬！你胡嚼什么呢？沒來由的少說這些言語。”

　　劉俊道：“無妨，無妨。今日在座的沒有什么官不官的，都是朋友，既是朋友，在一起吃酒就得暢所欲言，沒什么可說不可說的。”

　　李鋒鐸道：“要說還是劉大人說話有水平，要我看趙大人這個千戶早就是理所應當的，只不過朝廷前些日子在忙其他事情，不過現在想起來也不算晚。”

　　趙元知道這個“其他事”自然指得就是削藩，不過難道現在就不忙這個事情了嗎？趙元心中有此疑惑，也不敢問，只聽劉俊道：“大伙都是公門中人，平日蠅營狗茍，案牘勞形，今晚這良辰美景，李大人您就別拿這俗務來壞大伙的興致啦。”眾人雖不計較王軍鵬的失言，趙元還是暗中踢了他一腳，示意他不得再提此事。

　　李鋒鐸聽劉俊如此說道，笑著自罰三杯，口中連道該死。眾人見他豪爽，也都不由得喝彩叫好。李鋒鐸又道：“酒場上要再以大人或官職相稱，未免迂腐見外，灑家看不妨就直呼表字如何？”語畢看看劉俊道：“子士老弟以為如何？”

　　子士正是劉俊的表字，他微笑著點點頭表示贊同。眾人卻都連道不敢，就如那日初見趙元的方鐸一般。李鋒鐸又道：“趙老弟，此間眾人中就數你品級最高，你莫不是嫌灑家禮數不周吧？”

　　趙元忙道：“李大哥，你又來取笑我，我心中也是作此想法，只是怕唐突了各位大人。”趙元既已允了，余者也再無不從的道理，皆自報了表字仙鄉。蹇義字宜之，四川巴縣人。劉俊字子士，湖廣江陵人。方鐸字振聲，湖廣石首人。石昆字崇岳，陜西白水人。只有倡議者李鋒鐸和王軍鵬二人不是科班出身，也未曾取字，王軍鵬自不用說，而這李鋒鐸卻是應天府京城的本地人士。

　　眾人經此也更加親熱起來，少了許多的拘謹，言談也愈發的隨意。不過蹇義、方鐸和石昆的話卻是無論如何也多不起來。方鐸一向如此，石昆平日里雖能說會道，只是無奈他與眾人身份差距實在太大，所以今日只須完成作陪斟酒的任務即可。只有蹇義身居要職，他話也不多，但趙元有心與他結交，便道：“宜之兄姓蹇，可是蜀漢大將蔣琬的蔣？”幾人序了年齒，趙元是吳元年生人，比起幾位京官都要小，所以稱他宜之兄。

　　蹇義道：“這回乃亮老弟可是猜錯了，在下是蹇修的蹇。”

　　劉俊笑道：“宜之，你為何不說是蹇叔的蹇？”蹇義卻道：“你也來笑我？”劉俊見眾人不解其意，便道：“宜之本名蹇镕，洪武十八年中進士后授中書舍人。一日太祖招其對事，問曰‘汝乃蹇叔之后乎？’宜之心眼實在，既不敢胡亂高攀，又不敢忤逆上意，于是頓首不言。太祖感其篤誠，于是賜名‘義’，并手書賜之，宜之才由蹇镕改成蹇義。”

　　眾人聞言才知有這么一段典故，無怪他能在吏部考功司任此要職。方鐸卻腦海里突然閃過《說文解字》里的注解“蹇，跛也。”他看看蹇義那張老成持重的模樣，又細細咀嚼這句話，不由得笑出聲來。

　　劉俊道：“振聲兄何故發笑？”方鐸哪里敢實情相告，但他腦子愚鈍，不知道如何扯謊，臉龐漲的通紅，卻說不出話來。石昆見他這副模樣，忙道：“我家大人的意思是，黃河花舫乃宿城八景之一，入夜之后岸邊霓虹璀璨，河中花燈錦簇，端的是熱鬧非凡，乃是來宿遷不可不游之處。幾位大人何不移步，在河邊尋一畫舫，咱們再談風月？”

　　趙元道：“我來宿城已久，卻還未夜游過黃河，今日正想一睹究竟。”

　　趙元也忙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眾人皆知方鐸定不是這個意思，但他既不說，眾人也不好追問，便都道：“吾愿同往。”

　　黃河花舫在素有小秦淮之稱的通云街畔，宿遷雖是小縣，但地處通衢，游人商賈往來頻繁。王軍鵬曾隨陳逸墨來此踏青過，但此處晝夜風光差距極大，不可同日而語。黃河兩側種滿了垂柳，圍著那垂柳還栽滿了許多不知名的花，煞是耐看。這里商鋪鱗次櫛比，春樓如云，不同于清河街的繁華，入夜后通云街燈火通明，鶯歌燕語聲不絕于耳，連暖暖的微風里都摻雜著一絲胭脂旖旎的味道。那黃河之上，泊滿了裝飾華麗的畫舫，每個畫舫內在兩邊都放滿了油燈，那油燈用紗布做成的燈罩罩住，紅的、紫的、黃的，那發出來的燈火也就都是紅的、紫的、黃的了，遠近高低，舉目皆是，霓虹般的燈光映在佳人曼妙的身姿上，映在碧綠清澈的波浪上，交相輝映，恍若天上人間，比那金陵城的十里秦淮，似乎更有一番韻味。

　　這一處寶地是宿城最為盛名的消金窟，此時的黃河，流光溢彩，畫舫順著水流飄蕩，舫上洋溢各色燈光，四處彌漫夾雜著商女淺吟低唱的絲竹之音。近處一座畫舫，煞是惹眼，上下三層燈火通明、雕梁畫棟。高高的懸著一副燙金大扁“美夢黃梁”。

　　石昆領著眾人在此就坐，除了他與方知縣，眾人都是頭一遭來此，清河街與通云街相隔不遠，卻恍如隔世一般。眾人重新要了一桌席面，菜皆精細可口，連酒也特意換成了甜甜的果酒。商家識得方知縣和石主薄，見他二人聯袂作陪宴客，知道是大人物來了，所以極意奉承，無所不從。石昆叫了幾個藝妓唱曲，淺吟低唱的吳儂軟語，伴著這天上人間般的美景，眾人都覺比剛才快活百倍。

　　眾人中李鋒鐸為人風流灑脫，最喜風月之事，若非公事在身，怕早已與此良辰美景沆瀣一氣了，即便如此也不由得贊道：“想不到這宿城還有如此的一個神仙所在，令人不虛此行。”

　　方鐸道：“妙則妙矣，小秦淮畢竟比金陵城的那處差了些。”

　　劉俊也對此處甚是滿意，道：“非也，非也。此處之精巧旖靡，之風味別具，遠勝金陵。正如這題匾“美夢黃粱”一般，使人心生向往，不知今夕何夕。”

　　眾人無法到美夢黃粱的地步，更不能醉生夢死的不知今夕何夕，大伙只能盡興暢懷，直到月上中天，沒人敢在此留宿，也就散了。眾人心中爽快，都贊石昆找的好去處。趙元也甚覺快意，只是心事疑惑未解，總隱隱感到不安。

　　趙元訓兵極嚴，他雖喝了不少酒，又與眾人耍到半夜，但次日還是早早醒轉，王軍鵬在他手下當差自然也不敢貪睡。訓話跑操一如既往，用罷早飯后不久，一位軍士來報，劉俊、蹇義、李鋒鐸三人聯袂來訪。趙元急忙迎出去，幾位經昨日一聚，都備感親切，今日重見就彷如老友一般，趙元拱手笑道：“我還道幾位得睡得日上三竿，想不到來的這樣早。”

　　三人都還了一禮，李鋒鐸道：“趙老弟可莫小覷了天下英雄，你不也是如此嗎？”

　　趙元哈哈一笑，道：“豈敢，豈敢。快請里面敘話。”

　　幾人在院內堂屋就坐后，這屋子雖是新建，卻也略顯狹小。王軍鵬也在末座作陪。早有軍士奉茶，劉俊掀開碗蓋一股清香撲面而來，劉俊深嗅一口，知是暖胃醒酒的普洱，心中不由暗贊趙元的細心。

　　趙元首先開腔道：“敝處狹小簡陋，幾位屈坐了。”

　　劉俊道：“乃亮你榮升千戶，朝廷也特許在宿城設千戶所，城中這演武場畢竟難以容納，還是得在城外另選一處為佳。”

　　李鋒鐸也道：“正是如此，國朝武備，于一郡設所連郡設衛，每一所轄一千一百二十人，這你是知道。僅就其規模而言，是百戶的十倍之多，可供百人操練生活的演武場肯定不敷千人之用，趙老弟還是得盡快選址興建，也好盡快派上用場。”

　　趙元道：“確是如此，在下會盡快會同方知縣商量此事。不過還有一事還要請幾位解惑，駱馬湖賊人雖是氣焰高熾，但畢竟為數不多，一個百戶操練半年便給制之。此番天恩浩蕩，在下愧蒙超擢，晉升千戶，不知朝廷是否另有他用，還望諸位不吝告知。”說罷，有是一輯到地。

　　眾人見他如此紛紛側身避過，都是沉吟一會，方由兵部主事劉俊道：“朝廷的確對你還有更高的期許，朝廷希望你能在三月招兵完畢，形成戰力。此次但凡入伍兵員，可以依照從征例，不須入軍籍，也不須屯軍田，一切餉銀補給皆由都督府發放。事畢可論功行賞，亦可聽其本意自定去留。”

　　趙元昨日久聽他說這些日子朝廷忙于“別的事”，今日又聽他說“事畢”，只是究竟此事到底指什么，趙元不甚知道，但他略一思慮也明白了幾分，于是低聲道：“時局已緊張若斯了么？”

　　劉俊似乎比剛才更加躊躇，他不斷的撫摸唇上的胡須，似乎在斟酌字句，半晌才緩緩道：“非是我有意欺瞞，實則朝堂之事也非我等能夠知曉的。”他飲了一口茶，好像下了什么決心一般，又道：“你或許早已聽到什么風聲傳聞，在下姑妄揣猜之，或許并非毫無根據。”

　　話到這個地步，已是極為清晰，趙元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道：“子士兄提點之恩，乃亮絕不敢忘。朝廷如此厚愛于我，我必竭心死力，方可報效。三月之后，朝廷但有召喚，吾所千人，皆可死命！”

　　劉俊忙道：“乃亮老弟折殺我也，我只姑妄猜之，提點之意無從談起，在下只是姑妄猜之而已。趙大人忠君報國，自有飛黃之日，可切莫忘了我等。”

　　這時一只沒有開口的蹇義道：“吏部、兵部和都督府早已商量過，你部下轄的兩個鎮撫十個百戶并二十個總旗等職，你可擬個名單出來，吏部也都一起準了。”

　　趙元萬萬沒有想到朝廷會如此大方，他連連擺手道：“太祖皇帝罷宰相撤中書省分拆大都督府，散天下大權于六部和五軍都督府。且統兵、調兵、升遷之事互不統屬，互為掣肘，原意即是防止權臣專制，武將跋扈。乃亮雖然不肖，但又豈敢壞了祖宗的定制。”

　　別看蹇義平日穩重木訥，寡言少語，這個時候居然也知道變通，道：“趙大人言重了，你身為長官，為朝廷推舉賢能本就是理所當然，況最終任命與否決定權還在朝廷。趙大人治軍嚴明，知人善用。”說著望一眼王軍鵬道：“麾下王兄弟和陳逸墨都有勇有謀，才堪大用。”他不知還有李鐵軍，只道這二人是趙元的左膀右臂，有心賣好與他，所以言語間隱有薦這二人做鎮撫的意思。

　　李鋒鐸這時也笑道：“你剛才還說要竭心死力，但有召喚皆可死命。怎么？這會讓你推薦個名單你就開始推三阻四的了，莫不是你愛惜麾下軍士，不肯讓其為朝廷所用嘛？”

　　趙元忙道：“乃亮絕無此意。話已至此，乃亮若再推辭未免不夠痛快，只是朝廷與幾位得厚愛，乃亮銘感于心，日后若有用的著在下的地方，幾位只管支會，在下必為驅使。”

　　劉俊道：“眼前還真有一件用得著老弟的地方。”

　　趙元一怔，道：“子士兄請講。”

　　劉俊道：“昨日多謝你與方知縣款待，我三人飽嘗宿城風味，心中都覺暢美不已。今晚我三人還在通云街畔黃河畫舫中設宴，趙大人可務必賞光哦。”

　　趙元也頗為留戀這妙處的滋味，聞言笑道：“劉大人吩咐，在下莫敢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