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樹樁

　　院子里的那顆李樹已經枯死，只剩下碗粗的樹樁。每年春節回家，我都會找個時間搬來竹椅坐在它的旁邊，看看書曬曬太陽?；蛟S只有我自己明白，那是思念的一種方式。

　　時間倒推二十五年，那時的我，喜歡系著紅領巾在院子里到處飛奔，也正是那年，奶奶不知在何處弄來了一顆李樹苗栽在后院的東側。還搬了四塊石頭圍住樹苗，以免家畜損毀。一開始我很是開心，奶奶說，等它長大了我就有李子吃了。所以每天放學回來都會在院子里看一會兒它。怎么長的那么慢呢，每次看完后都在疑問。久而久之，我便失去了耐心，某個時段似乎忘卻了它的存在。說來也是奇怪，沒有關注它一段時間后，再一次看時猛地發現它長高了很多。我好奇的問奶奶，怎么我看它它不長，不看它它就長呢。奶奶笑著說，因為它怕丑（害羞）呀，一怕丑就長不快。自那以后，我就沒敢近距離看過它，怕它不再長了。

　　大約過了幾個月，樹苗已經長成了小樹了，分叉的向上長，如同一個“丫”字。有一次，看見奶奶用鐵鍬在雞圈里鏟了一些雞糞放在小樹根部旁邊，便問道，雞糞有什么用。奶奶說，這是肥料啊，營養啊，就像人，要吃飯，有時候還要吃肉吃魚，因為有營養啊。我似懂非懂，反正就是小樹也要吃飯的。我自告奮勇地說，奶奶，那我以后天天鏟雞糞營養它。奶奶哈哈大笑，不用天天，在它小時候弄幾次就好了，它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像你一樣呀。我抓了抓自己的后腦勺，跟奶奶一起笑了起來。

　　我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年夏天，李樹終于結果了。一走到樹底下，仰頭望著那一個個綠色的小圓球，咽了咽口水。坐在院子里納鞋底的奶奶看著我說道：“小宇，你數數看有多少個呀?！蔽遗e著手指一個兩個三個的數了起來，實在是太多了，數了這邊的卻忘了那邊的，還有很多被樹葉擋住的。“奶奶，這數不清楚啊，太多了。”我有些失落的說道。奶奶笑著說，沒事，等他們熟了摘下來再數?！澳鞘裁磿r候能熟啊？”我好想它們能馬上就熟。快了，再過一個月。奶奶納著鞋底邊說道。我跑到奶奶跟前，蹲在她旁邊小聲說：“奶奶，現在能不能吃呀？”奶奶笑而不答，放下鞋底，走到樹底下，伸手摘了一個拿給我?！澳愠猿钥?，好吃不好？”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好澀好酸啊！”奶奶看著我咧著的嘴，呸呸的吐著，笑得前俯后仰。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沒熟的李子是什么味道?！皼]熟的果子很多都是不好吃的，要有耐心等到它熟了以后再吃。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的?！焙芏嗄暌院螅颐靼琢四棠陶f的這些話的道理，延伸至做事做人，其實都是一樣。

　　這年季夏，終于等到李子成熟。有青紅相間的，有黃紅相間的，好大一個，像桃子的形狀。奶奶說這種李子叫桃李。收摘那天，奶奶準備了一個籮筐，也臨時做好了一個摘果的竹竿網兜。當奶奶摘下第一個李子遞給我時候，我竟然捧著它有些舍不得吃了。

　　“嘗嘗看，甜不甜。”

　　“奶奶，我舍不得吃呢?！蔽铱粗菩闹械睦钭?，最終抵不過想吃的誘惑，咬了一口。“恩，好甜哦奶奶?！睅卓谥拢阒皇Ｏ鹿恕！澳棠?，這個核籽能種了再長不？”我舉著果核向奶奶問道。

　　“這種是不能再長的，不是野生的就不能長的，這是家養的?！蔽因\的點了點頭。直到若干年以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真正的原因。

　　由于頂端的一些李子很熟而奶奶的竹竿夠不著，我便爬上了樹杈，奶奶一邊叮囑我小心點，一邊提示我，那里一個，這里還有一個。眼看我正摘在勁頭上，奶奶突然說：“夠了，夠這兩天吃的了。”“不是全部摘下來嘛？”我有些掃興。

　　“小鬼，摘那么多吃不完不就壞了，長在樹上可以多吃很多天。想吃的時候就摘?！边€是奶奶想的周到，我就一溜下竄到了地上。足足有半籮筐的李子，奶奶拿了幾個袋子，把一些李子分裝在里面?！靶∮?，跑幾趟，把這些李子給大伯、二伯、三姑家送去。”因為那時奶奶住在老房子里，就在我家院子旁邊。由于家族里的種種原因，那時候的我不明白大人們之間事情。有時候就是覺得奶奶一個人住在老屋里很是孤單，爺爺去世的早，而子女都已成家。由于距離很近，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時間是孫輩們最長的，所以，奶奶偏愛我更多些。送完李子回來后，奶奶在籮筐里拿了幾個李子，讓我把剩下的都提回家。我甚是高興，一溜小跑回家放好。

　　在記憶中，奶奶一直我的保護傘。因為太調皮，我經常會被父親責備，甚至挨打。記得有一次，我放學沒有回家，和同學們到山間的水庫游泳。玩到很晚，母親找遍了這個村莊，一直在呼喊著我的名字，卻沒有找到我。直到我回到家里，父親非常生氣，隨手拿起一根竹棍要打我，我見情況不妙，撒腿就跑，但還是被打了幾下。跑到奶奶屋里躲了起來，父親揪著我出來，我使勁逃脫，躲在奶奶背后，緊緊抱著她。奶奶責怪父親為什么打我，并雙手攤開擋著父親。父親道出原委，奶奶就責備父親，小孩子你說幾句就好，怎么能打呢。父親呢噥著，我們在外干活，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叫他放學回家幫他姐一起做飯，他倒好，玩了沒人影。奶奶厲聲說道，你小時候我打你了沒？你打他我就打你。說完還舉起手來。父親沒轍，就轉身回去了。過了一會，奶奶帶我到她屋里，盛了一碗飯夾了我最喜歡吃的咸菜肉遞給我。

　　“餓了吧，快吃。”奶奶摸了摸我的頭，揉著我被父親打中的地方?！疤鄄唬俊?/p>

　　我點了點頭，實在是感覺到太餓了，扒著飯大口吃了起來，疼倒沒覺得了。等我吃完，奶奶對我說，小宇，以后放學后就早點回家。你看啊，你爸你媽白天干活很晚才回來，你覺得他們累不累。我點了點頭。她接著就跟我說起了父親，你爸小時候是最苦的一個，你爺爺死的早，而你大伯分家早，你的小叔、三姑、小姑都還小，家里的擔子就是你爸一個人扛著。白天干活賺工分，晚上回來還要看書學習。你以后長大就會明白他們的用心了。以后少惹他們生氣，要乖點，你看你爸打過你姐姐沒？我搖了搖頭。是啊，姐姐就比你大兩歲，她知道放學回家幫著做飯，你塞個柴火也很好啊。我似乎懂了些什么，點著頭說，奶奶，以后我幫姐姐做飯。奶奶呵呵的笑著說，待會我跟你爸說，以后不打你，你放學回家和姐姐一起做飯。

　　再長大一點，奶奶告訴我很多關于父親的事情，從那時起我就很敬佩父親。在整個家族里，父親的兄弟姐妹都很聽父親的話，不僅是過去，至今仍是。打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很晚回家，即便貪玩，也會和姐姐說好我去了哪里。隨著時間的流逝，后來我去了縣城讀中學，因為距離遠每個月就回來兩次，每次回來，奶奶都要和我聊天。說來也奇怪，即便是她重復著之前聊過的話題，我還是愿意坐在她旁邊聽她訴說著。我們一起坐在李樹下，我有時幫她揉個肩，扇個扇子，她感覺的很幸福，總是笑呵呵的。盡管她毫不遮掩的張著掉光牙齒的嘴，我仍然覺得那是她是最燦爛的時候。只是，有些事情是不可預料的。在我讀初三那年初夏的一天，父親來學校找到我，帶我回去到了鎮上的醫院。在路上，父親很沉重的告知我奶奶已經病危，說想看到我。我當時的心情一落千丈，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怎么會呢，一直不是好好的嗎。當我見到奶奶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來了，她全身浮腫，據說是腎病引起的。我看見她努力的睜開眼看著我，嘴唇微微的動著，我知道她想和我說話，可又說不出來。那一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當晚，奶奶走了，永遠的離開了我。

　　多年后，我了解到，這種病如果早期發現是可以延續生命很多年的。如果那時我們的家境不困難，如果那時做子女的多照顧點，如果那時我有現在的能力，如果……，可是沒有如果，不可能再回到以前?，F在每每回老家，看到隔壁的徐奶奶，我很是欣慰。她和我奶奶那時的關系很好像姐妹，年齡也差不多大。我也很喜歡和她聊著天，聽她說著過去，說起奶奶。莫名的，有一種情愫。有時我仍想，奶奶如果還健在，有85歲了。她走那一年，68歲。如今，那顆李樹已經只剩下樹樁了，而這，仍是我思念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