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鄂西山嶺依舊春寒料峭,山腳下的一間破廟中,已沿長江西行數月的陳宇杰正打著火石試圖點燃撿來的枯枝取暖,但試了多次都因穿堂的冷風太勁而沒有成功,這次他背過身去,終于使火石相擊產生的火花引燃了枯枝。迅速燃燒的枯枝發出噼啪的響聲,給他帶來些許昏昏沉沉的暖意與倦意。
忽然,幾聲犬吠將他驚醒,陳宇杰睡眼惺忪隱約見是一個手提獐子、牽著獵犬的老漢走進廟門,于是又闔上雙目悄然睡去。那老漢見了他竟怔忡了半天,問道:“是杰舍么?”聽到這聲久違的稱呼,陳宇杰不免暗自心驚。他尚無法判斷來者的意圖,遂略微睜了一下眼又搖了搖頭,但老漢又道:“杰舍,我是老趙!不認識了么?紀大官人,找了你小半年了。”老漢見陳宇杰仍舊不應,當即扔下手中的獵物,飛身出了廟門。
不多時,廟門外又一陣腳步聲響過,一個耳熟的聲音道:“當真是他么?”又聽方才的老漢道:“老趙看著你們兄弟倆長大,模樣怎么會不認得。哎,只可憐污衣爛衫,人也瘦得厲害,我做夢都不敢相信杰舍東躲西藏竟落難成乞兒一樣。”
陳宇杰斜靠在斷腿的供桌旁,臉上卻顯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但雙拳已經悄悄攥緊準備隨時奮起一搏。說話間,一名身穿貂皮大氅的彪形大漢進了廟門也端詳了他半天,方道:“宇杰,你我兄弟同情骨肉,到了夷陵便是脫離了虎口,再無需擔驚受怕了。”聽到這句話,陳宇杰心頭一暖,終于開口道:“天成哥!”
紀天成與陳宇杰兩人的母親本是同胞姐妹,而紀天成的父親在寧夏之役的前一年失職獲罪病死榆林軍中,紀天成遂攜老母扶柩返還湖廣原籍葬父。陳宇杰自幼便把這位年長自己十余歲的兩姨表兄當作嫡親兄長一般。當下,紀天成扶陳宇杰起身道:“自打畫影圖形張貼到夷陵,我才知道你家出事了。這幾個月,我四處打聽你的音訊,只盼你能逃過這一劫。不想今日出獵,為了追一只獐子,竟真遇上了。天意,天意!怎么,你連趙叔都不認識了?”他說著指了指身旁的老漢。那老漢笑著上前施禮,道:“老趙原是紀將軍的親兵,現下是紀家的管家,杰舍落難在外,謹慎還是應該的。”
“不說了,走,先回家去!”紀天成說罷攜陳宇杰大步流星往外便走。出了山口不到五里便是紀家祖居的古老背鎮,紀天成待陳宇杰沐浴更衣后方引來與自己的母親和新婚妻子相見。紀天成的母親見到陳宇杰自然想起沒官為奴的妹妹,一家人陪著又是歡喜又是傷心落淚。紀天成不敢大意,次日找來一身當地土民的琵琶襟給陳宇杰換上,又取了一丈長的青布給他包了人字頭,又反復叮囑他少說話,對外聲稱是紀家娘子一個來投奔的遠房親戚,剛從山里出來的土民,漢話會的不多。在紀天成的悉心裝扮下,陳宇杰的出現竟絲毫沒有引起鎮上人的懷疑。
紀天成本人回鄉后不久,便得到夷陵知州的賞識,在本地辦起團練訓練鄉勇,農閑季節組織鄉勇習武,不時也會去州里點卯。一日空暇,紀天成陪同陳宇杰出鎮閑游,但見古老背鎮周圍的地勢極為險峻,兩旁都是懸崖絕壁,崇山峻嶺,林木茂密,中間的長江天塹似將兩山劈開奔騰而下,只有江北的一小片狹長地帶便是古老背鎮。
“此處地勢如此險要,倒似是一處兵家必爭的要地。”陳宇杰突然感嘆起來。紀天成點頭稱贊道:“好眼力!宇杰,你可知自己身在何處?”陳宇杰疑惑道:“不就是夷陵州的古老背鎮。夷陵?難道是?”紀天成笑了笑道:“不錯,古老背鎮古稱猇亭,而這里正是劉先主夷陵大戰的古戰場了。”
陳宇杰和紀天成兩兄弟自幼長于榆林衛所,最喜聽軍中文書及能言善道的將士講三國故事,像“曹孟德大戰官渡”、“孫劉聯軍赤壁鏖兵”、“陸遜火燒連營七百里”、“劉先主兵敗猇亭”等故事早已耳熟能詳。記得曾聽人說書道:“馬良攜劉備移營圖本入川見諸葛亮,孔明拍案道:‘漢家氣數已盡,包原隰險阻而結營,此兵家之大忌。’”陳宇杰一直不解何為“包原隰險阻”,軍中的文書不過是邊城的一介秀才,既不通兵法也只識得大風黃沙,回答起來自然似是而非;父親更是連這句話也聽不明白,只說上陣殺敵身先士卒即可。如今身處其間,細察周邊的地勢,陳宇杰竟如醍醐灌頂似地明白了:此處如用火攻,敵人絕無退路,大概除了投江也只有投降了。
夷陵州的五月節與別處不同,以初五為頭端午,十五為大端午,廿五為末端午,家家戶戶食粽子、飲雄黃菖蒲酒,并在門上懸掛艾葉菖蒲。今年,夷陵知州更大舉籌辦大端午當日的龍舟競渡,為新來的采木中官高陳梁接風洗塵。紀天成接到赴公宴的州官鈞旨竟皺了皺眉,吩咐趙叔進城告假:“就說我在家吃醉酒去不了。”趙叔答應著出去了,陳宇杰卻大為不解:“為什么不去赴宴?那個采木中官又是什么人?”
紀天成頗為不屑道:“采木中官就是宮中派出來負責采辦木料的宦官。宮中喜歡用金絲楠木作為建造宮殿的主料。因為這種木料味香而耐腐蝕,但生長極為稀少和緩慢,只有湖廣、四川、貴州、云南等幾省的深山密林中才有。夷陵是長江出川的咽喉要道,不但本地大巴山的木料,連四川、云貴的也最終匯聚到這里。所以,每年這個季節采木中官都會來。哼,說是公宴,其實還不是要孝敬!”
紀家娘子向氏聽了不免憂心忡忡,規勸道:“前兩天,官人還說今年的采木中官改為常駐了。官人不去,不怕得罪于他么?”紀天成聽了竟怒道:“老子憑本事吃飯,又不靠他升官發財,大不了回家種地不干了。聽個閹人陰陽怪氣地指手畫腳,吃酒也不快活,倒如不如在家不去為妙!”向氏見丈夫發怒也不敢再多言。
此后數月間也不見采木中官有為難紀天成的舉動,向氏才稍稍放下心來。秋收農忙,紀天成無勇可練,便回家和陳宇杰較量武藝。兄弟倆剛在院內亮出兵刃,便有一獵戶來報:“采木中官進了虎牙山,看中紀家祖墳前的兩棵松樹,和其他幾家墳上的大樹都貼了黃封要砍!”紀天成聽罷不由跳了起來,大叫道:“趙叔,趙叔!快敲鑼召集各鄉的弟兄隨我進山!”一時間,紀天成召集了一百多鄉勇,騎上馬便率領鄉勇進山了,陳宇杰不放心,也提了一把樸刀跟鄉勇之后。
進了山口,轉了幾個彎便是紀家的墳地,果見墳前一顆合抱的松樹,已被砍去一半,紀天成不由怒從心生,飛身下馬沖至近前,朝著砍樹的木夫便一腳踹出甚遠,然后朝一旁端坐藤椅上的高陳梁施禮,道:“祖先墳前不過是尋常小樹,還望公公手下留情。”那高陳梁彷佛剛剛睡醒,尖著嗓子道:“原來是紀團練!今年楠木不足,松木雖是尋常,上不了三殿兩宮,但合抱卻也不易,其他宮室、衙署也湊合著用了,砍!”
紀天成拔刀道:“我看誰敢?”高陳梁慢條斯理道:“紀團練瞧不起咱家沒關系,可咱家是萬歲爺的人,是萬歲爺派來采木的,紀團練瞧不起咱家便是瞧不起萬歲爺,難不成你連萬歲爺的差事也敢阻撓?”回頭朝著摔傷的木夫道:“別理他,給我繼續砍!”那木夫看著怒氣沖天的紀天成竟有些不敢下手。霎時間,紀天成拔刀出鞘橫在當前,怒目而視道:“今日,誰要砍這兩棵樹,便從紀某身上踏過去!”后面跟來的一百多鄉勇也刀劍相擊,隨聲附和道:“對,從我們身上踏過去才成!”
高陳梁和他帶來的官差及一群地痞無賴被這場面震住了,臉上露出一絲尷尬,正不知如何下臺際,三四百四鎮八鄉聞訊的農夫扛來鐵鋤、木锨趕上山來,領頭一人叫道:“這群人扒人祖墳,太缺德了,打!”說罷舉起鋤頭便向高陳梁砸去。高陳梁一伙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抱頭鼠竄逃下山去,連上山時的轎子、藤椅也顧不得了。
紀天成大呼過癮痛快,但回家之后,不免惹得母親傷心落淚,責備若不是他當日得罪宦官,今日哪會惹來這無妄之災,還驚動了地下的先人。紀天成不敢與母親爭辯,但回頭卻和陳宇杰商議道:“我擔心高陳梁不會就此罷休,貼了黃封的東西哪里肯就此罷手。”陳宇杰道:“明日起,小弟每日到山口轉悠,如果有人上山采木,便立即回來通知。”紀天成想了想道:“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高陳梁不知是被那日的民變嚇到了,還是給打傷了,竟有一段時日不再露面了。陳宇杰每天上山查看,都不見采木人的蹤影,也沒聽說附近山頭有采木的,便索性每日帶上彈弓、竹箭、繩索等上山打獵。不久鄉勇冬閑大校之期,紀天成率各鄉鄉勇往城西校場校閱了。
這日,陳宇杰提著一只野兔、兩對山雞下山,才出山口,就見東邊古老背鎮的方向火光沖天,濃煙蔽日。山口的一棵大樹后,兩人探頭探腦,見陳宇杰下山,立即招手示意。陳宇杰走近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那兩人相互扶持,渾身是血,眉發燒焦,年少的是紀天成的一個親信鄉勇彭虎,年老的卻是趙叔。
趙叔見到陳宇杰,急忙把他拉到一邊,說道:“小官,家,回不去了!紀大官人被官府抓了!”自從陳宇杰到了紀家,紀天成便命趙叔改了稱呼,不再稱“杰舍”,而代之以“小官”。陳宇杰心覺不妙,問道:“究竟怎么回事?”彭虎道:“紀大哥率兄弟們操練完畢,知州大人命大哥上點將臺領賞,結果一上臺就給拿下了。說大哥聚眾謀反,阻礙皇差,毆打中官!”這與陳宇杰猜的一點都沒錯,但沒想到會套上“謀反”的罪名,他急忙回頭看著趙叔,問道:“我姨母和大嫂呢?是不是也給抓進州里去了?”
趙叔頓時雙手捂臉,跪倒在地,嗚咽道:“小虎子前腳回來報信,高陳梁帶來的那群畜生后腳就到了,進屋見人就打,見東西不是搶就是砸,老院君上前攔了一把,給他們連捅數刀,腸子流了一地。那群畜生!還把,還把大娘子糟蹋而死,然后點火燒了全家!”趙叔說著老淚縱橫,頓足捶胸,哭倒在地,又道:“若不是小虎子,拼命把老趙背出火場,老趙也被燒死了。我對不起老將軍、對不起大官人,沒把家看好,沒保護好老院君和大娘子,老趙該死,老趙該死!”說著用拳頭拼命砸地。
這種慘絕人寰的暴行幾令陳宇杰感到窒息的悲憤,繼而怒吼道:“那群畜生在哪?鎮上?還是州里?我要去殺了他們給姨母和大嫂報仇!”說罷起身向外飛奔而去,卻被趙叔死命攔住不放。趙叔哭著勸道:“小官,你不能去!你要是讓人認出了,不但救不成大官人,還會讓大官人罪上加罪!眼下最要緊的是救出大官人才是!”陳宇杰聽罷心中一凜,深知此言非虛,人也漸漸冷靜下來問道:“謀反是殺頭的大罪,天成哥不知將在何時何地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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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州:今湖北省宜昌市;土民:即土家族,明代文獻稱土民或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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