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連肉頭和尚也來欺負我。半年前,這廝曾在中州求見過我一次,勸我歸降刺馬營,結果當然被我嚴詞拒絕。當日,許多人在場,我怕動靜鬧的太大,難免要送了他的性命。江湖上這種風吹兩邊倒的墻頭草多不勝數,值此風雨飄搖之際,多少人都投奔了韃子,又何止多他一個?我與他昔日有舊,又何必枉送他的性命,誰知我一念之仁放了他,卻被他當成了我是在半推半就。此后他又幾次來找我,但我都沒見他。
誰知今天,他要變本加厲。
他倒了一杯酒隨手丟了過來,看我抄在手中,不曾灑落一滴。就贊道:“顧兄武功愈加精純了。”我冷笑道:“你卻不如先前灑脫了,弄這玄虛是何道理?”他呵呵一笑道:“幾番邀請顧兄同赴大漠,都被顧兄拒絕,無奈,只好出此下策。”我聽了這話反倒沉住了氣,冷笑道:“他們開出了什么好處,讓你出家人也耐不住寂寞了?”
和尚笑了笑:“老子活了大半輩子,總算弄清一個道理:天下之事,如江河滔滔,奔流不止。順水行舟易,逆水行舟難。顧兄曠世才華,卻不容于世,見疑于人。一腔抱負無處施展,你如今說要歸隱,我倒問你:你真能割舍的下來。”我啞口無言。
他又說:“大元皇帝雖是胡人,卻是個禮賢愛士的好皇帝,像和尚這般粗鄙之輩尚且尊若上賓,大魚大肉享用不盡,何況顧兄大才?兄若去必是如魚得水,成就千古美名。”我冷笑道:“在下已決意歸隱山林,和尚今日注定是無功而返了。在下也奉勸一言:認賊作父非是大丈夫所為。”
和尚嘆息道:“顧兄不為自己,也不顧她的死活嗎?”我問他想怎樣,和尚道:“你若真心對她,死且不怕,還怕擔個惡名嗎?”我渾身一震,厲聲呵斥道:“人無名節與禽獸何異?顧某絕不投敵。你若還記念昔日的交情,就放她一條生路。”和尚道:“你死了,誰還能救她?”我仰天長嘆,僵在了那。
江面上忽然泛起一竄水花,接著又是翻出一團血水。一具裸尸浮了上來,正是先前為我撐船的那個年輕人。
和尚臉色一變,將一對月牙雙鉞抄在手中,凝神戒備,我知他武功不弱,擔心水下之人不是他敵手,便也扣了兩枚制錢在手,準備暗中相助。
水面上又翻起一朵浪花。
和尚大吼一聲,揮鉞劈砍下去。這時在他的身后,一個水鬼突然躍出水面,揮刀劈向和尚后背,他這時機掐的恰到好處,和尚全副精力在戒備前方,無力提防身后。不過我卻不放心,水鬼一出手他便看出他的武功還遠不是和尚的對手,于是,手中兩枚銅錢猝然而發,正好擊中和尚的右手兩腕。
水鬼的尖刀深深地扎入和尚的后心,抱著他翻入江中,水面上掙起幾朵浪花,吐出幾股血水,一切就歸于寧靜。
片刻后,江上又聞漁歌聲,一個頭戴草帽的健碩漁夫劃著一只小船蕩過來,問道:“是顧先生嗎?”我點頭,那漢子道:“有人舍我五兩銀子渡先生過江,先生請過來吧。”我冷笑道:“好你個殷深道,在我面前還裝神弄鬼。”那漁夫聞言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皙整齊的牙,拜道:“難得右使還記得屬下的名字。”
殷深道是李九銘舉薦的隴西總舵千葉堂副堂主,此刻出現在這,我倒并不覺得奇怪,此次。自決心退隱江湖后,拭劍堂、梨花社和蒙古人各路高手沿途阻截,李少沖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以他的性格,派人暗中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殷深道護送我過了江,便道:“前面的雙魚寨隸屬滇黔總舵轄地,未有上命,屬下不方便過去。”我取出令牌道:“我有通關令牌,可暢行無阻。”殷深道說道:“雙魚寨的三個指揮中有兩個是拭劍堂的奸細。右使不可掉以輕心。”
雙魚寨設在兩山夾持的交通要津上,兵卒稅吏行為粗蠻,言語惡毒,對路人公然勒索錢財,稍有不從便籍沒財貨,拘押鞭打,惹得民怨鼎沸。我望著寨門上高高飄揚的宋軍旗幟,心中不禁惻然:連肉頭和尚這樣的人都甘心投敵充做鷹犬,可見人心已散,如此江山還能姓趙幾日?
從沅州到弄洞府,千里山路走了一個月時間。都是山環水繞,林密水急的險惡地形,進入大理國舊地,又見雪山綿延,杳無人煙。詩云: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扛著棺材在崇山峻嶺之間來回尋找。一晃三個月過去了,孤隱峰依然蹤跡全無。
我頭發胡子一大把,衣衫被樹枝荊棘掛的破碎不堪,一日我臨水一照竟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渾身上下都似個野人一般。這日扛著棺材又在山間中穿行,忽見兩個穿著整齊的童子各挑著一擔泉水,在山林中行走如飛。這是我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到人,急忙呼喊。兩個童子聽到有人呼喚,回頭看見一個野人扛著個棺材在朝自己招手,嚇得丟了水桶便跑,一晃就不見了蹤影。
我只當自己花了眼,使勁揉了揉,仍舊什么也沒看到,正疑惑間,忽見面前有條人工開鑿的山路,這才相信自己所見非虛。他取出童子送的地圖,仔細辨析,確認此處離孤隱峰已經不遠,心道所見之人多半就是孤隱峰的弟子,誤把自己當成野人嚇走了。
山路沿著一條溪流修筑,曲曲折折,走不多久,前面傳來轟隆隆的水流聲,一塊斷壁上垂下一條瀑布來,狀如一條白龍相似。流水在斷壁腳下匯聚成一潭清水,水清澈透底。這山道到此也就斷了頭。
我心中酸楚起來,再有七天就滿一年,再找不到孤隱峰,豈非辜負了她么?我跪在水潭邊暗自祈禱:“天若憐見,就指我一條明路。”話未落音,對面真出現了一座山峰,直挺挺的如一根擎天大柱。我急忙揉眼看,果然是一座山。他大喜若狂,跳起身,拍著棺材叫喊:“你看見沒有,我們找到啦,我們找到孤隱峰啦!”話音剛落,一陣冷風吹過,匪夷所思的事發生了:山峰突然不見了。
我大驚,一連揉了七八次眼睛,對面一片霧蒙蒙的,什么也沒有。我捶胸頓足道:“天哪,你真要害死我嗎?”正痛不欲生。身后就有人說道:“你看就是這個野人!”是方才的那兩個童子領著個布衣老婦在對自己指指點點。
婦人看了看我,就笑著說:“童兒無知,他是人,哪是什么猿人?”就大大方方走了過來,問:“你從哪里來,來這又是做什么的?”我問她:“三位可是孤隱峰的人?又或者聽說過去孤隱峰的路?你們倒聽說過孤隱峰這個名字么?”那婦人聞聽了這話,又把我看了一眼,就問道:“你與天山派有何淵源?”我忙說:“我……,我是來送無瑕治病的,哦,她復姓東方的。”婦人驚喜道:“那是四老爺的小姐,她回來啦?”徑直過來打開了棺材蓋兒,看了一眼后,就叫過一個童兒囑咐了兩句,那童兒撒開腳沿著山道去了,高高低低地走了一陣驟然就沒了蹤影,與顧青陽初見時竟是一模一樣。
我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輕松自在,就跌坐在地上,仰望著青山白云,朗聲笑道:“老天待我不薄啊!”
童子去了一刻鐘的工夫帶回來七八個人,神態舉止與天山諸人近似,只是多了幾分雍容。一個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聽了婦人的稟報,又揭開棺材蓋看了看,就皺起了眉頭,拈著下巴上的兩根硬須沉吟不決。
他身旁一個顏容俏媚的女人問他:“真是小妹呀?”男子點了點頭。又一個體態曼妙,面頰豐潤的女人語氣肯定地跟她說:“一定是小妹了,二姐姐你看看那眉眼,可不像神了東方師叔。”那婦人點點頭,說:“眉目是有些像,當家的,你看呢。”
男子默然點了下頭,跟我說道:“你請山上歇息。”我微感嵯訝,怔在那。面頰豐潤的婦人就笑起來:“卻如何是好,長久不下山,什么禮儀規矩都忘了。”
男子拍了下額頭,拱手作揖道:“在下余瑜,論算是無瑕的堂兄。”又引薦了兩個婦人,顏容俏媚的是他妻子白飄飄,面頰豐潤的是他妹子余卿卿。
四名小廝抬了棺材,翻過一道小石坡,眼前是條水清見底的小河,有小廝撐著竹筏候在河邊,乘竹筏走了半里地,就拐進了一個水洞。水洞寬闊深遠,頂上裂有一道縫隙,透進亮光絲毫不覺得昏暗。
過了一處天坑,進入一處幽僻的小洞,斜著一轉,就是一座石碼頭。棄船上岸,面前是一道小石門,一道石階盤旋向上。
拾階而走,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眼前豁然一亮,如絲如縷的云霧就將人整個兒的包了起來。其時人已懸在半山腰的棧道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我腦子里嗡嗡一陣亂象,如此情形自己舊時在夢中不知見過了一次,沒想到世上竟真有這等所在。又想到這山峰如一根直上直下的石柱,崖壁光溜溜的無可憑借。孤隱峰隱居之人該是用了多少年才在這絕壁之上開鑿出盤山棧道。
棧道有七尺五寸高,四尺寬,因云霧太大,一丈之外便看不清人影。偶然有強風吹過,濃霧散開一條裂隙,這時才可看見遠處連綿不絕的雪峰,只一眨眼的功夫云霧重新又聚集起來,四周重新一片朦朧難辨。身邊的濕霧濃云伸手可掬,望遠處,霧茫茫了無邊際,人行云端霧里,飄搖搖不知身處何處。
我這才明白自己三個月來近在咫尺卻尋蹤未果的原因,心里暗暗一嘆。繞著石壁走四五里地,云霧突然淡去,西天的晚霞正濃,斜陽的芒刺驅趕了洶涌的云海,廓出一個青天碧海的新境界。眼前是清清爽爽的一座山峰,碧草萋萋,野花芬芳,發源于一汪清潭的小溪穿過一片地勢舒緩的,野花芬芳的草地后,又拐了個彎向斷崖流去。他化成了一道迎風瀑布,飄飄灑灑掛在了天邊……
我正感嘆造化的神奇,就有一位仙風道骨的白發老者拄著拐杖在一群男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余卿卿疾步上前埋怨道:“爹,你怎么出來了?小心身子。”老者道:“我的侄女回來了,我能不來瞧瞧嗎?”老者巍巍走到棺材前,只看了一眼,頓足便罵道:“庸奴糊涂,庸奴糊涂!”嚇得眾人大氣不敢出一口。
老者發了一通脾氣,就拖著木杖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嘴里又咕咕噥噥說個不停。
我心里就有些感慨,世人傳的神仙一般的余牙子卻是這么個糟老頭子。他正暗自嵯訝之際。余牙子突然回過頭來問余卿卿:“那后生是什么來歷!”
余卿卿大聲回道:“爹,他是無瑕妹妹將來的夫婿。姓顧,叫顧青陽。”余牙子怒道:“我聽的見,你不用那么大聲!”頓著木杖撥開余卿卿獨自往前躑躅而行。余卿卿笑了笑,就緊緊地跟在身后,不即不離地跟著。
白飄飄笑對我說:“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都變回了小孩的脾氣。爹今年一百二十一歲了,行為說話越發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了。”我心中驚嘆不已,又想:余卿卿是余百花的親姐姐,少說也有七十多歲,看她樣子不過就是三十出頭的樣子。孤隱峰與世隔絕倒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一道綠草青碧的小坡后是汪碧清的湖水,倒映著青山白云,沿湖散布著大大小小十幾座宅院,花木繁多,算不得名貴,修剪的十分用心。一群孩童拿著木片刻制的風車在街巷間、花叢下穿行嬉鬧,惹得一群狗兒也跟著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