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空電光閃爍。
教堂的鐘聲已敲過了12點。
夏末還是沒有回家,她的心開始有些著急了。
今天晚上,她又打她了。女兒今年16歲,已出落成了娉婷少女。她發現女兒越來越像那個人了。單薄的身體似水般柔弱。眼神淡漠。一種貴族般纖細絕塵的姿態。
他們體內都有種與世俗生活格格不入的鋒利,刺痛別人,也在割傷自己。一種飛蛾撲火般的華麗與殘酷。
白棉布裙子遮掩著小腿上的道道傷痕,她抱膝坐在這座姥爺姥姥遺留下來的老房子角落。周圍空氣潮濕而粘稠,有種古老霉爛的味道。眼中明明已盈滿了淚水,可她卻始終不曾哭出聲來。
看到她這樣子,母親就更生氣了。原本已筋疲力盡躺在釉色深凝的紫檀木椅上喘息的女人,便會重新振作精神再次劈頭蓋臉向她打來。蓖麻皮編成的鞭子,浸了鹽水,抽在身上,肌膚有種撕裂般的痛感。
母親邊打邊哭。根據母親出手的頻率與輕重,她已知道這個女人老了。
窗外已有雷聲響起,低啞而鈍重地咆哮著,有種末世般的蒼涼與沉窒。一條鋒利的白光在房間閃過,她發現女兒額角有道很長的傷口,一直延伸進了鬢邊的發絲里。滾圓瑩潤的血珠順著纖細的發絲從耳邊滑過,滴滴流進胸前的白裙里。
黑暗里,她手捂著臉正睜大了眼睛瞪著她。
跟著便是一陣急促而響亮的雷鳴聲,她的身體禁不住地急遽顫栗著。她以前從不打女兒臉的,她知道她們都是那種為了美麗可以不顧一切的女人。
你哭啊!你罵我啊!你為什么對我不理不睬?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看不起我……母親似乎在這個雷雨夜徹底崩潰了。
沒有人看不起你,只有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夏末推開她沖出了房間。外面雨已滂沱。
第二天,那座佇立在河中心的水磨坊便傾塌了。
白石紅磚浸泡在水里,水面卻已恢復了往日的清澈平靜。
昨天那個雷雨交加的晚上,一個披頭散發身穿白色睡袍的女人沖進了水磨坊。腳步著地的剎那,磨坊便跟著雷聲在風雨中顫抖。拔步外逃,但卻遲了。破碎的磚瓦宛如密集的雨滴向她傾覆而下。很快,她便被埋葬在了清清碧水里。漆黑的水面只留下粗重的雨聲在凄厲回想。
那個女人就是白菰。夏末的媽媽。
媽媽死后,夏末爺爺奶奶收到訊息,來接她過去。
當初知道兒子走了,兩位老人便商量著要接夏末過去撫養。可母親執意不肯,他們也只好作罷。
夏末的爺爺和奶奶在南方一所著名大學教書。爺爺是中文系教授。奶奶是醫學院副院長。兩個老人身上都有著南方知識分子特有的細膩和儒雅。夏末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她尤其不喜歡奶奶那種講話的口氣,還有身上那種若有若無的藥水氣味。
她不喜歡跟他們說話。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房間。爺爺平時也不是多話的人,經常對著一疊厚厚書卷發呆。某些方面,爺孫倆還是有種割舍不斷的相似。奶奶雖然嘴上不說,可臉上卻明顯表現出了對這個孤僻孫女的不滿。
夏末剛到這兒第二天,爺爺奶奶就送她去了學校。這所重點中學的校長是奶奶曾經的學生,對他們都很客氣。可不知為什么,她對這個四十多歲身寬體胖滿臉堆笑的中年男人也充滿著本能的厭惡。
校長知道她今年初三,特意安排她在本校升學率最高的實驗班。爺爺奶奶都很高興。走的時候,奶奶讓她謝謝叔叔。她只說了句短短的謝謝,就第一個沖出了校長辦公室。
初三(1)班。這是全校乃至全國都很有名氣的高升學率班。
班主任是個30多歲的女人。一身線條銳利的黑色套裙。精明干練的樣子。
她知道夏末是校長特別安排的學生,對她也比較照顧。但這個優秀女人的照顧卻也是很有原則的。某些事情她是絕不會妥協容忍的,不管這個學生的背景如何。
夏末自小討厭學習。她對書本上那些無聊得近乎奢侈的東西向來都是極端鄙視的,但這卻并不妨礙她考試的成績。她的考試分數永遠都是讓她周圍的那些同學望塵莫及。她知道這樣會招來很多人的嫉恨,可她依舊遲到早退上課睡覺,明目張膽,而且無所顧忌。
語文課。任課教師是班主任。教室中間第一排位置。她在看小說。《洛麗塔》。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俄裔美國作家。一個沒落的圣彼得堡貴族。愛好收集蝴蝶等鱗翅目昆蟲。這本書是她從爺爺書架上偷偷帶出來的。有些書爺爺不準她看。
老師眼角余光在她臉上掃過了幾次。她卻全然未加注意。
終于講臺上那個妝容整嚴氣質凜冽的女人怒了。她踩著高跟鞋走到夏末課桌前,當著她的面把那本書撕得粉碎。
白色紙片在她眼前混亂飄落,仿佛小說中那個美國少女殘破支離的夢。
班主任讓她回家叫家長。她沒叫。她打電話給她奶奶。奶奶放下手里正在進行的實驗,匆忙開車趕過來。
班主任辦公室。奶奶讓她給老師道歉。無論怎么說,她都死活不肯。低著頭不說話。烏黑秀發垂在眼前,遮住了女孩的半邊側臉。耗了好長時間,她還是那副死倔的樣子。奶奶怒起,一巴掌打在了她臉上,道歉!
奶奶在學院好歹是個領導,蒼老的語聲里自有平素累積而來的威嚴。她手捂著臉,看著面前這個鬢發已現銀白的老人。兩只大眼珠中翻滾著晶瑩的淚水,但卻沒哭,她似乎從小就缺少哭泣這種能力。
末末。奶奶不是有意的。看到她這個樣子,老人的臉上也出現了慌亂的神色。蘇院長。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這么為難孩子。再說今天我也有錯。不該發火撕夏末同學的書。女老師顴骨凸出的臉上,這時帶著十分大方的笑意。
好,末末,咱們回家,讓爺爺給你做喜歡的薄荷糕吃。老人挎著書包扶著孫女進了教學樓下那輛銀白色HO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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