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不由停杯投箸,遲疑道:“李大人少年得志、風華正茂,如何卻似托付身后百年?”梅放鶴更眉頭深鎖道:“前人嘗言:‘顏字杜詩金華酒,海味圍棋左傳文。’難得二三知己小酌品蟹,把酒盡歡。方才是猶龍,如今連李大人也發此不祥哀音……”
“東家,前兒的錦衣衛官爺又來了,封了鋪門要徹查作坊工匠呢!東家還是快上鋪面去照應才好。”忽然一名伙計急匆匆上前打斷了梅放鶴的話語。梅放鶴劍眉微挑,故作鎮定地斥責道:“慌張作甚,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且先回去添茶伺候,容我稍后就來。”梅放鶴一面吩咐馮夢龍好生待客,一面起身在一銅盆凈手用的蘇葉湯中洗去手掌的蟹腥,方才頗為篤定地離去。
錦衣衛突然而至,霎時令范瀟的詩情雅興拋入九霄云外。馮夢龍剝著熟菱角說笑道:“錦衣衛莫不是剛得了消息,沖著放鶴兄的螃蟹,聞著姜醋汁的味兒尋上門的罷……”一星火花的念頭悄然迸發于心間又一閃而逝,她漫不經心端起席間的一小盞蘇葉湯來飲,卻因一股略帶甘甜的酸辛氣息從喉嚨處直沖腦門消解了微醺之意,定睛發覺錯呷的竟是姜醋汁。
隨著陣陣沉悶的步伐聲,不時有燈火自門前一晃而過,馮夢龍再難泰然自若道:“錦衣衛又來作什么?李大人是否同往一觀,好歹看顧李大人幾分情面。”范瀟遂吩咐換湯洗過手,與馮夢龍一同往前院書鋪而來。
夜色茫茫的夾道中,衡記書林的伙計往來折返將作坊里的木刻書版一摞一摞搬入前院。一名指揮搬運的錦衣衛校尉忽然見小李相公的出現,吃驚道:“李大人如何在此?陳指揮正坐鎮前面書鋪中,小人前去通稟。”范瀟淺笑相止道:“不必通傳了,容我自行前去。”
昏暗的院落中剛搬來的書版已滿滿當當疊壘起近半人高,借助書鋪大堂與廊檐下的通明燈火,此番錦衣衛的來人已非便服暗訪,而是鮮明整齊的曳撒服色。馮夢龍指著一名端坐書鋪后廊上的錦衣衛武官,道:“聽澂光言道,此人便是碧……”自覺言語欠妥,連忙改口道:“是,是澂光的姑父。”
范瀟暗笑不語駐足庭前,靜觀陳宇杰細細盤問作坊工匠“雕版師傅幾人”、“幾日刻一塊書版”、“近三月都刻了幾種書冊”之類,又見梅放鶴奔前忙后反復叮嚀伙計仔細碼砌書版。
轉瞬間,陳宇杰已肅然行至梅放鶴跟前,問道:“刻坊大師傅蔣謙何在?”梅放鶴躬身回稟道:“蔣老師傅年紀大了些,前些日子夜里貪涼,得了風寒臥病不起,小人自大同回來本想前去探視,卻聽聞已被家人接回滄州老家去了。”陳宇杰“哦”了一聲,又問道:“既然如此,可有滄州的落腳住址?”梅放鶴忙命伙計柜上翻查取來,又聽陳宇杰問:“刻坊的書版都齊全了?”
梅放鶴躊躇犯難道:“陳指揮,作坊承刊的書版大半在此,已接近萬斤了,但盡是朝中各位大人的私家文集,刊印成書后連同雕版都要一并取走的,若有遺失在外,小人可是吃賠不起啊。至于鋪面售書的舊雕版,只怕開啟了庫房但三日三夜也運不盡吶!令尊與家叔祖總算舊交一場……”
陳宇杰順手抄起一塊雕版,用掌心輕撫木板上雕工精細的陽文宋體字,打斷道:“皇命在身,豈敢因私廢公。鋪面售書的舊雕版,開了庫房讓駱千戶帶人查驗,若無不妥可不必帶走。”言下之意,顯然工匠與私家書版仍將一并押回錦衣衛審問。
梅放鶴只得叫苦不迭,又告饒道:“這些朝臣的私家書版暫借無妨,還請查驗清楚后早日完璧歸趙,若出了差池閃失,只怕壞了衡記書林的金漆招牌。”駱養性在旁早已聽不耐煩,大聲呵斥道:“啰嗦什么!你這廝好不懂道理,難得陳指揮體恤下情,還討還什么價錢,真當宮里是與你家做買賣呢!存放書版的庫房現在何處?還不速速前頭領路!”
“抄了上萬斤的書版運回北鎮撫司勘驗,我還道是錦衣衛提前預備柴炭過冬呢。”陳宇杰聽得院落中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忽見范瀟與一名儒服后生前后自儀門內出來,行至近前與梅放鶴并肩而立。
這樣的一再巧遇絕非如他一直所期盼的,他上前行禮,與她四目冷對的一瞬,心肌隨之一顫而收緊,同時浮起經歷司記檔的疑云,盡管斑駁陸離的燈影有意無意間加深了他臉上的陰晴不定,但語調仍不卑不亢:“大人來此作甚?”
范瀟輕揮衣袖彷佛要撣去投射到氅衣上的犀利目光,道:“兩個月前,請衡記書林為先師刊刻一部名為《四聲猿》的雜劇遺稿,可惜來了幾次都不見完工。如今錦衣衛把書版全部抄走,縱然有發還的天日,只怕也早已七零八落、面目全非了,更不知要延誤到幾時了。”
陳宇杰邁步近前,冷冽的雙目中射出兩道寒光逼視范瀟道:“大人與這間書肆相熟么?今日如何不見了范家大少爺?”出言相探的同時又忐忑不安于她若答出自己不愿與聞的實情。
“讀書人與書肆間,無非是購書或刻書兩者而已。”范瀟答得輕描淡寫,退步環視滿院不斷堆高的書版,笑道,“與其勞師動眾將上萬斤的書版抄走勘驗,何不借用現成的衡記書林作坊刊印成頁帶走,雕版本就是書頁的模子,如此一來,不僅錦衣衛勘驗便宜,衡記書林也無需擔憂私家書版遺失外泄。放鶴兄,你說是與不是?”她說著朝面露憂容的梅放鶴橫了一眼。
梅放鶴當即會意,道:“李大人所言極是,如今連李大人的書版混在何處,小人一時已分辨不得了。陳指揮意下如何?”這一唱一和令陳宇杰猶疑難決,倒是駱養性極為贊同:“勘驗上萬斤的書版的確非同小可,弟兄們連日勞碌只怕也吃不消啊。”
正當未決之際,范瀟忽然當眾一語雙關道:“師道尊嚴,李某但求先師的書版不至于失散污損。料想便是駱都指揮使在此,也總得賣李某幾分薄面。”陳宇杰聽罷沉思片刻亦不再堅持,只問梅放鶴道:“就地刊印需要幾日?”
“三日。”梅放鶴一指院落中的累累書版,打恭懇求道,“如今已折騰半宿,可否容工匠們稍作歇息待天亮趕工?”陳宇杰當即命駱養性安排人手留在衡記書林封存值夜,又行至范瀟近前不動聲色地溫言道:“如此可好?夜已深沉,恭送大人回府。”
范瀟淡然淺笑卻不予回應,反而轉身與馮夢龍道:“久聞猶龍兄精通詞曲音律,李某今日前來,亦為商討排演雜劇《四聲猿》一事。方才被閑雜人等攪擾而未曾談及,如今豈可因錦衣衛徹查就杜門避嫌,壞了興致。”說罷邀梅、馮二人返回席間商談。
她冷傲的視若無睹,令他的妒火與怒意灼噬著五內而狠狠握緊了懸掛腰間的繡春刀刀柄。佇立庭前些許,忽見一隊錦衣衛力士緊跟三人而去,陳宇杰遂尾隨其后一探究竟。
范瀟坐定紫藤架下的石凳上,旁若無人地與馮夢龍談笑風生:“排演《四聲猿》,是李某多年來未了的夙愿,只可惜身入宦途,將一應風雅閑情皆拋諸腦后。不知猶龍兄能否助我為先師盡一份心意?”
六年前徐渭在玄妙觀中醉演“擊鼓罵曹”,令馮夢龍與梅放鶴至今記憶猶新。《狂鼓史漁陽三弄》雖是寫后漢三國的禰衡死后在陰曹地府詈數曹操殘暴不仁,實則是徐渭為嫉惡如仇的錦衣衛經歷沈煉辯冤鳴屈,痛斥嘉靖朝奸相嚴嵩惡行的借古諷今之作。那樣慷慨雄渾又酣暢淋漓的文風,若非歷經憂患滄桑、塵世炎涼絕難企及。馮夢龍自侯慧卿從良后情傷難愈,所作多為《掛枝兒》、《山歌》一類的太湖吳歌,此時聽聞排演《四聲猿》,欣喜之余又悵然若失道:“《四聲猿》前三部《狂鼓史》一出、《玉禪師》一出與《雌木蘭》二出都是北曲,唯獨第四部《女狀元》五出全用南曲,京中擅唱南曲的班社恐挑不出幾家。”
見馮夢龍面露難色,范瀟不由調侃道:“以猶龍兄之知情識趣,馳騁風月場,還愁在教坊司打聽不得會南曲的倡優么?”此言既出,只見馮夢龍已篩了滿滿一鐘酒一氣痛飲,范瀟深悔無意間竟戳中其痛處,忙岔開話道:“只恨李某幼年未用心此道,辭藻尚略記得一二。”說罷吟了一支《女冠子》:
“一尖巾幗,自送高堂風燭。僦居空谷,明珠交與侍兒,賣了歸補茅屋。黃姑相伴宿,共幾夜孤燈,逐年枿粥。瘦消肌玉翠袖,天寒暮倚修竹。”
流麗婉轉的水磨腔自非書香門第的閨閣所習,但是范瀟若少時未讀《女狀元辭凰得鳳》,世間便無今日之小李相公了。她吟哦間不覺平添了幾分動情的抑揚頓挫,令人聽來格外余韻悠遠,回味無窮。幾段念白之后又是一支《芙蓉燈》:
“對菱花抹掉了紅,奪荷剪穿將來綠。一帆風端助人,掃落霞孤鶩。詞源直取瞿塘倒,文氣全無脂粉俗。包袱緊牢拴髻簏,待歸來、自有金花帽簇。”
通篇文采飛揚的曲牌念白豈是一班不通文墨的武夫粗人所能賞鑒,院外的錦衣衛個個早已聽得疲乏倦怠。而這種士人風雅令陳宇杰驚嘆之余,浮起一層自慚形穢的氛翳竟重重一拳捶在院墻上獨自負氣離去。
梅放鶴默記詞曲的同時,又冷眼旁觀著門前的情形,直到此時才上前頷首一揖:“今日幸得李大人替衡記書林解圍了。三日后《女狀元》的第一出刊印后,還請李大人先行過目,若有不妥之處,衡記書林定當重刻新版,唯教李大人滿意為止。”
范瀟似笑非笑地凝望門首,卻低沉著聲音旁敲側擊道:“衡記書林的‘衡’字,不是世衡的衡,而是衡湘的衡,對么?”梅國楨號衡湘,梅放鶴亦不再隱瞞而坦言相告:“衡記書林是叔公多年前捐給家學的產業,也是梅氏子弟上京的落腳處,目前由在下代為掌管。”
“人生在世,但求俯仰間無愧天地,隱微處不虧良知。”范瀟面色凝重直視梅放鶴,繼續點到為止,“梅軍門鎮守邊關多年,處事老成持重,李某深敬為國之棟梁,放鶴兄既受人之托更當忠人之事……但愿先師的《四聲猿》真有一日能付梓問世。”她說罷起身告辭,忽然瞥見馮夢龍猶在痛飲金華酒借以消愁,竟有所悟道:“他不是,而你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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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磨腔:亦稱昆山腔,是昆曲中南曲的主流唱腔,明嘉靖年間經魏良輔十年改良的新腔,因似江南的水磨米粉年糕一般細膩軟糯、柔情萬種而得名,萬歷末年風靡全國,成為雜劇、傳奇的唱腔范本,謂之“四方歌曲必宗吳門”,這也就是“百戲之祖”的由來。而馮夢龍的《墨憨齋定本傳奇》(包括對湯顯祖的《牡丹亭》等數十種傳奇更定詞譜曲律),無疑對昆曲的流傳與規范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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