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馬莊的事情絕對不能算小打小鬧了,新投靠的賊首蔣康帶人劫走鎮上的大部分鐵匠,其中含義不言而喻。不同于上次的司吾鎮,這番賊人似乎更加的張狂和不管不顧,在司吾鎮不論何人但有抵抗的都是格殺當場,甚至主動攻擊了官兵,陳逸墨的小旗幾乎全軍盡墨。趙元作為轄區內最高軍官,又無根無基的,似乎是被追究責任當替罪羊的最佳人選,就連趙元自己也這么想,心道這次就是不死也得脫層皮了。但他還是沒有拖延和隱瞞第一時間上報了此地的情況,先是驚動了淮安衛然后一路報上去居然到了朝堂之上,只是朝廷上的君臣們似乎沒有心思管這個問題,因為時局愈發的緊張了。
先是兵部左侍郎齊泰上書言燕王事,然后皇帝就任命謝貴為北平都指揮使、張昺為北平布政使,旋即又放燕王朱棣留在京城的三名王子離京北去。而朝廷削藩的意愿和動作是愈發的強烈和不遮掩了,光四月就削去了岷王朱梗、湘王朱栢、齊王朱槫這三位太祖高皇帝欽定的“內資夾輔,藩屏帝室”的王爺,其中湘王朱栢更是不堪受辱舉家自焚,引得朝野一片嘩然。更加令人不安的是,皇帝還派出勛舊武將到河北、德州、山東等地練兵備戰,人人都知道現在是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了,但朝廷想的卻不是趕制蓑衣,因為皇帝要他們拆掉那座時刻能窺探禁宮的樓。
陳逸墨受了重傷,經過各地來的名醫悉心醫治雖無性命之虞,但他尚未痊愈仍不宜旅途,所以他還是整日躺在方府將養著。方輕愁主仆雖然時刻為陳逸墨牽腸掛肚,但都不好意思來看他,只是時不時的命人送些點心什么的。她二人中方輕愁落落大方不似其他千金小姐那般忸怩造作,梁雨秋更是火辣刁鉆古靈精怪,但此刻她二人卻一時害羞作態起來,都不愿親自來問候一句,實在令人感慨。饒是如此,陳逸墨知是她二人送的點心也是心花怒放,整日喜笑顏開全不似在病中。
趙元也還留在劉馬莊處理一些事務,此番劉馬莊損失慘重,千頭萬緒的都累趙元一人,估計一時也回不了城,但他還是抽空就往陳逸墨房里跑。
“石主薄明日就會帶著縣衙的人過來了,我也就能回城去了。”趙元坐在陳逸墨床邊,一邊用著方梁二人的點心,一邊道。
陳逸墨躺在床上一臉無奈的看著房梁,道:“那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回去,還得在這待下去。”
趙元瞪了陳逸墨一眼,道:“這你還不知足?又堂而皇之的可以歇假,又有一雙璧人整日為你這般牽掛,咱倆要是換換的話,哥哥我還不樂死?”
陳逸墨一想也是,自己倘若回城了,還能日日吃到這兩人的點心么,雖不見著面,但畢竟在一處府邸里面,時時能感受她們的氣息,回去了能這樣?再一想又不是,方輕愁二人本就住在縣城,自己回去了,她們多半也就回去了,自己一路護駕還能多看上幾眼。可仔細又一思量還是,她倆回到縣衙后宅居住,自己不就再無由頭見面了么,還是先不回去的妙。陳逸墨胡思亂想的好一陣才緩過來,嘿嘿笑道:“您可換不著,我還是日夜盼著老天爺讓我慢點好吧。”
趙元已經用了七八塊糕點了,方輕愁主仆做的大都是補身養身的,像什么八寶參糕、麻仁栗子糕、竹蓀肝糕、仙傳茯苓糕之類的,當然也夾雜著幾塊像雙色馬蹄糕、藕粉桂花糖糕這樣的甜品。趙元拿起一塊放入嘴中細細咀嚼,好一會才道:“一想起你以后能有人天天給你做這般的美味,我就如焚琴煮鶴一般的難過啊。”說著飲了一口蓮子羹,對陳逸墨擠眉弄眼的道:“怎么樣,哥哥夠意思吧,以后這事要是真的成了,你得怎么謝哥哥啊?”
陳逸墨聞言卻是神色一黯,低聲道:“我倒寧愿從沒接著過這個差事,這樣云海他們現在一定還活著。”
趙元聽他這般說,心中也是十分的難過,默然的咽下口中的食物,他雙目充血,猛的一拍桌案,砸的碗碟叮當亂響,恨聲道:“血債終究要用血來還,云海他們八人一定不會白死,老子終有一日要手刃張岳和蔣康那個敗類,為兄弟們報仇!”
陳逸墨見趙元還以為是陣亡八個,不由得想起臨陣脫逃的楊五六,趙元其實問過他,怎么沒見五六的尸首,陳逸墨只含糊應道他被火燒成灰了,此刻想起那一幕,整個人也更加的消沉。
趙元卻以為陳逸墨還在傷心,便拍拍他,道:“你們都是好樣的,軍人戰死沙場算是死得其所,也不須太多傷心,你我活著的人就應該振作起來早日踏平獨龍島。”
陳逸墨這才稍稍振作,可是突然又想起什么,有些悲傷道:“我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此次我殺賊不力,全軍盡墨,還讓鎮上遭受這么大的劫難。上面一定會追究我的責任,說不定讓我到云南充軍也是有的。相比我死去的兄弟,我是毫無怨言的,只是希望大人能早有蕩盡賊寇的那一天。”
趙元笑道:“你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英勇奮戰,不畏強敵的事跡已經報上去了,就算沒有表彰也決計不會罰你的。這次的責任總是會有人來擔的,最大可能就是我了,但肯定不會是你。我剛才的那番話是說給你聽的,盼你能早日痊愈,替我做到這一點。”
陳逸墨一下子坐了起來,由于他起身太猛扯動了傷口,疼的他心有刀絞,但現在顧不上這些,急道:“大人,你怎么能這般糊涂呢?您是咱們的頂梁柱,怎么主動去背這口黑鍋呢,我一個小小的小旗就是死了也不足惜,但若您不在軍中了,獨龍島的賊人就是更加的難以剿滅了。”
趙元道:“這不是我主動不主動的問題,而是出了這么大的丑,都督府和朝廷的面上肯定過不去,我作為轄區最大武官被處罰也是必然的,一來各方都有個交代,二來也能警示一下后來人。”
陳逸墨道:“這毫無道理!您又不是張岳腹中的蛔蟲,怎會料到他會來劉馬莊,再說了您遠在宿城,得到消息后的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避免了更大的損失,我看您不但無過,還應該大大的嘉獎。”
趙元道:“也不是毫無道理,若是我早日掌握島上的一舉一動早作安排,若是我不公器私用派你來劉馬莊,恐怕事情不會是這個樣子的。說到底還是哥哥我辦事不力,沒能防范于未然,一直被動挨打,讓賊人肆意妄為。”陳逸墨還欲再說,趙元卻微微搖頭,握緊陳逸墨的雙手,正色道:“今天我來一方面是想看看你的傷勢,另一方面我也是來同你告別的。這邊也沒有我的事情了,我待會就得回城,朝廷的差使估計不日就會到宿,若是我被撤職或還沒有其他的什么處罰,往后你我怕是再難見面了。上頭可能會派個更加謹慎更有能力的人過來,不過不管怎么說,我都希望你能時刻的記住,不要為我今日的遭遇介懷,更不能畏手畏腳起來,人要想做成大事,就不能有太多記掛和牽絆。”
陳逸墨望著對自己殷殷教導的趙元,鼻頭一酸,若不是他自己今日還不過是混吃等死的放羊娃,若不是他自己即使入了軍也不過是泯然眾人矣。他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給予自己極大的栽培與信任,這一切都是陳逸墨以前從未有過的。而今日,這個人就要為了這個本不該由他承擔的莫須有的罪名離自己而去,陳逸墨怎能不難過,他眼圈一紅就要掉下淚來。
趙元告別了依依不舍甚至義憤填膺的陳逸墨回到縣城,他仍是沒有放下手頭的工作。李雀子已經和獨龍島的牛二聯系上了,上次趙元能及時趕到劉馬莊就是牛二告的密,可惜牛二只有等大部隊發動了才能出來,但即使這樣也是極大的進步,趙元細細的把牛二帶來的情報整理下來準備留給繼任者。他更加的嚴格的訓練著軍士,他沒跟任何人提起自己可能會被處罰的消息,眾人們以為趙元急于為兄弟們報仇,訓練的也都更加賣力。只是一到晚上趙元不免的有些焦躁不安,心想若是厄運不可避免的話,那還不如早點來的好。
這日午后宿遷縣城鐘吾驛的驛丞親自趕到演武場告訴趙元京城的差官到了,讓他準備準備,一個時辰就來宣讀朝廷的行文了。得到這個消息,趙元反而輕松了起來,來了終于來了,長痛還是不如短痛來的好,早痛早解脫。
國朝定制,都督府有統兵之權而調兵權則歸兵部,五軍都督府下轄的各都司各衛所平日都歸其管轄。但若遇武官升遷之類的,則由所屬的都督府報給兵部,兵部再報給吏部篩選,吏部完成任命后知會給兵部,兵部再知會給都督府,最后由都督府下達到各都司和各衛所。別看只是一個小小的百戶任免,也會牽動到眾多的部門,這是太祖高皇帝汲取前朝的教訓,為避免軍權過于集中而制定的。按照這個道理來講的話,此番只須淮安衛所屬的中軍都督府派個人來就行了,但是這次卻是罕見的中軍都督府、兵部、吏部有來人了,似乎預示著事情的嚴重。
趙元沐浴更衣換上六品公服,備好了香案,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在門口等候。不一會見東面行來一群差官,為首三人與自己一般都著青色官袍,其中兩人胸前繡著象征著文官品級的鷺鷥,一人繡彪。趙元知道是朝廷的命官來了,忙上前行禮道:“淮安衛戴罪之人趙元,見過幾位大人。”
三位居然都十分的客氣,連忙扶起趙元。其中一個望之不過三十來歲,相貌儒雅的官員道:“在下兵部武選司主事劉俊,見過趙大人。”
另一個年紀與劉俊差不多,身形卻更加消瘦,相貌老實的官員,也自我介紹道:“在下吏部考功司主事蹇義。”
最后一個身前繡彪的大漢,年紀卻是最大的,不過也就是四十多而已,他拍拍趙元的肩膀,哈哈笑道:“咱們是一家人,不興這俗禮,灑家中軍都督府經歷李鋒鐸,久聞趙百戶乃忠烈之后,這回來宿咱們可得好好的親近親近。”
這三人居然都是與趙元平級的六品官,而且還對自己如此的客氣,趙元看其神色都不似作偽,心中更加迷惑,毫無道理啊,自己可是戴罪之人啊。
劉俊見趙元一頭霧水的楞在那,也不怪他,反而溫然一笑,道:“還是先請咱們進去再說吧。”
趙元忙道:“失禮,失禮,三位大人快里面請。”
進了院子,趙元在香案后站定,因不是圣旨,所以也不須跪接。李鋒鐸從隨從手中取來一個竹筒,打開后對蹇義道:“蹇大人你來吧。”蹇義擺擺手道:“還是請劉大人來吧。”劉俊又道:“那可不行,李大人資歷最老,還是請李大人來吧。”這三人謙讓了一陣,終究還是由劉俊來讀。
劉俊理了理衣冠,凈手后卷開折紙,郎聲道:“趙元聽宣。”
趙元忙正色道:“有。”
劉俊復道:“茲有淮安衛百戶趙元者,忠烈之后也。其父從征大漠,累有戰功,官至中軍都督府神策衛千戶。其子性資敦厚,小心慎密,得蔭百戶之職。受任以來,克共乃職,逾久逾慎,舉朝皆稱其能,特進爾為宿遷千戶所千戶,于本縣設所,儀同五品,直隸于中軍都督府。爾其體朝廷選畀之心益勵,乃志敬、乃行勤、乃職式,綏寵祿,永光嘉譽。此令,咸使聞之。”
趙元細細的聽著,越聽越是迷糊,到最后腦袋已是一片漿糊。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無數種結局,可就是沒料到是這個樣子,朝廷不但絕口不提劉馬莊之事,還封了自己做了千戶。這不但毫無道理可言,簡直就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趙父雖曾在京城為官,但后來受藍玉案株連已死多年,現在在朝中可以說毫無根基。趙元胡亂的想著,全然不知所處。
三人見他這副模樣,都是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紛紛上前連道恭喜。趙元這才幡然醒悟,對三人團團抱拳,強顏笑道:“在下惶恐,朝廷如此器重,趙元理當殫精竭慮以圖報效。但趙元還是有一事不明,趙元乃戴罪之身又無德無能,何以朝廷如此超擢?三位若是方便還請解在下心中疑惑。”
李鋒鐸笑道:“什么疑惑不疑惑的,你乃忠烈之后,蔭個千戶早就是理所應當的。這千戶和百戶可不單單只是五品和六品的區別,那是十倍的差距啊,灑家四十多的人了,卻還只是個六品的都督府經歷,趙老弟你前途不可限量啊,日后可別忘了哥哥啊。”
這李經歷是個自來熟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趙元卻愈發的不敢隨意忙道:“豈敢,豈敢。只不過在下還是有些迷糊,有些難以相信。”
劉俊也微笑道:“你莫不是高興壞咯,現在還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我等還要在宿城盤亙幾日,有的是時間。只是千戶所需印信、官服等物還需要趙千戶接收一下。”劉俊為人溫潤如玉,接人待物好似使人如沐春風一般,他言下之意仿佛日后會為他解開迷惑一般。
就連最木訥老實的蹇義也開玩笑道:“趙大人府上難道是藏什么上好的香茗,怎地還不請咱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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