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以算命為生，是小林村唯一不依靠土地養活自己的人。每年元宵節過后，瞎子便遠離家鄉，在外面到處為那些對命運感到無奈的人們出謀劃策、排憂解難。很多人都會看到，他肩上搭著一條由白色棉布做成的褡褳包，一只手拎著一面小銅鑼，另一只手握著一根竹竿，在竹竿的前端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是瞎子的遠房孫女，瞎子每年支付她十塊錢的薪水，由她牽引著，從每戶人家的門前，一邊敲打著銅鑼一邊從容不迫的走過去。實際上，小女孩引領路完全是作作樣子，目的是讓不明真相的人認為他是個真正的瞎子。那時候的人們認為，只有真正的瞎子才有資格做職業的算命先生。不過在鄰居面前瞎子是誠實的，他說自己并不是什么都看不見，至少能夠粗略地分辨出人們的面孔。有些人不大相信，常指著某個小孩子問瞎子：“你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嗎？”這時候瞎子便抖動著花白的胡須呵呵笑，一副不屑辯解的神情。直到懷疑的人進一步逼問：“你還是不知道吧。”這時瞎子變得嚴肅起來，認真地打量著小孩子，然后準確地說出家長的名字，有效地消除了別人對他的懷疑。

　　瞎子的眼睛天生殘疾，兩只眼球像長了很多霉斑的灰色玻璃球，看上去不像是長出來的，而是鑲嵌在眼眶里的假眼。一些被他打量過的孩子常常嚇得大哭不止。由于這種特殊的作用，如果誰家的孩子在晚上不肯入睡，父母便會說：“再不睡覺就把你送給瞎子了。”這招很靈，即使再調皮的孩子一聽到“瞎子”便會立刻鉆井被窩，再也不敢胡鬧了。

　　在瞎子的算命生涯中，這雙瞎而不瞎的眼睛一度為他帶來了好運氣，因為他總能準確無誤地說出別人認為他看不到的東西，以至于人們都相信：此乃瞎半仙也！在這種美譽下，找瞎子算命的人絡繹不絕。每年，瞎子只需在外辛苦小半年（每年春天和秋天），便可以賺取全年的花銷并有富余。到了夏天和冬天，瞎子便賦閑在家，過著輕松悠閑的日子。那時候他的生活在村里是最富裕的。每到逢集的日子，他都會去趕集，回來的時候帶著點豆腐或豆芽，有時候還會有肉。普通人家只有在過年過節，或者是來了客人才舍得買肉的。

　　在夏天，人們經常看到，在空氣清新的早晨以及涼爽的傍晚，瞎子穿著一條寬松的黑色褲子，腳上穿著綠色的膠底鞋，上身披著一件深灰的褂子，手里拄著手杖，在村前的小路上，一邊四處觀望著，一邊悠閑的走走停停。如有鄰居和他打招呼，他便停下來閑聊。盡管他不種地，但喜歡聊莊稼的情況。如果得到好消息，他便以算命的口吻說，日子會越來越好的，窮日子不會再有了。如果得到壞消息，他同樣以算命的口吻說，這是暫時的，不會有太大影響。人們都知道，這是瞎子間接地炫耀他富裕安逸的生活。

　　相比之下，那些真正的瞎子算命先生就沒這么好的運氣，為了維持最基本的溫飽，他們不得不每天四處奔波、風雨無阻，而且都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不過“瞎半仙”的美譽并沒有終生伴隨著瞎子。有一次為他人算命結束之后，瞎子忘記了偽裝，不等孫女將竹竿放在他的手中，他自己伸手拿起竹竿的另一端。細心的人們馬上揭發了他，并給予警告：“以后你敢再來招搖撞騙，就讓你變成真正的瞎子。”這實在有點過分，雖然他瞎得并不是很徹底，但確是地道的職業算命先生。

　　在瞎子十多歲的時候，他的父母為了讓他日后有個謀生的一技之長，同時也為了好好利用他的先天條件，每年付上兩斗麥子，將瞎子送至一個遠近聞名的算命先生門下學藝。據說這位老算命先生非常嚴厲，經常體罰學藝懈怠的弟子。瞎子那時候經常被老算命先生打得淚流不止，因為他總是背不出那些復雜的口訣。在老算命先生嚴厲的管教下，經過五年的刻苦學習，瞎子總算掌握了全部的算命理論與技術，順利地出師了。在后來的算命中生涯中，瞎子用這套理論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小飛的姑姑便是其中之一。每次她回來看望父母，只要提及瞎子，便會感恩戴德地說：“俺能有今天，多虧瞎子了。”

　　小飛的姑姑曾經叫林梅花，在她二十五歲時已經相過好多個對向，但始終沒有成功——不是她挑三揀四，就是對方看不上她。數次相親失敗之后，小飛的奶奶很著急，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為了盡快解決女兒的婚事，她帶了兩斤雞蛋來到瞎子家里，希望瞎子幫助女兒盡快找到婆家。瞎子不負重望，經過一番推算，他告訴小飛的奶奶，梅花五行缺水，這是導致她找對向不利的主要原因。瞎子建議小飛的奶奶最好將女兒的名字改為林雪梅，因為雪是屬水的。這樣還有一個好處，瞎子說，女人的性情應該像水一樣，是溫柔的。可是林梅花的性子太烈，自然很難找到對向。只要改了名字，然后在冬天找一個“水”姓媒婆到北方聯絡聯絡，林雪梅很快便可以找到真命天子了。瞎子還說：“林雪梅的命是先苦后甜，婚后只要暫時忍耐一時的清貧，夫妻恩愛，將來生活肯定幸福美滿。”

　　那年冬天，小飛的奶奶依照瞎子的交待，找了個姓汪的媒婆，在北方為林雪梅物色了個對向。那人家里很窮，兄弟四個和父母親擠在三間破草房里。最初林雪梅不大愿意接受這門親事，由于信任瞎子的推斷，又在小飛奶奶的勸說下，最后勉強同意了。不久之后，林雪梅便和那個年青人結了婚。最初的幾年，他們日子過得很貧窮。由于信任瞎子，夫妻兩人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彼此之間相敬如賓，恩愛有加，幾年下來都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執，有什么事情也是一起商量著辦的。后來夫妻兩人一起外出謀生，經過數年的打拼，漸漸積累了可觀的家產，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通過林雪梅這件成功的案例，小林村的居民都相信瞎子是有真材實料的。事實上瞎子確有過人之處，他總能準確地知道每一天的日期以及黃道吉日。那時集休公社解散不久，小村還很貧情落后，很多人家連本日歷都沒有，他們知道日期的途徑大多依靠強記，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很多人常常記不清日子，只好去請教瞎子。甚至有些村民連老天是否下雨都要問瞎子。由于農民關心天氣是有正當理由的，瞎子并沒把將此視為惡作劇，因此他總是抬起頭，仰面朝天，用他那嚇人的眼睛認真地注視著天空，有時候還要掐指算算，然后才慎重地給出答案。由于那些答案通常是模棱兩可的，人們一笑了之。不過偶爾有幾次，瞎子說得挺準，他說過兩天或者三五天就會有一場大雨。過了兩天，果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一些村民對瞎子更加肅然起敬了。其中小飛的母親劉紅對瞎子的算命能力深信不疑，有時候她連家里懷孕的母羊能下幾個崽子都要問瞎子。這并不是有意考驗瞎子的能力，而是她對此充滿了期待，因為羊崽子長大了可以賣錢。

　　自從瞎子的欺騙行為被拆穿之后，他漸漸結束了行走江湖的算命生涯。這并不是因為怕了那些警告，而是他已經老了。他那短短的頭發漸漸變成了灰白色，皮膚也松懈下垂；那雙嚇人的眼睛也更加嚇人。和過去一樣，賦閑的瞎子最多的活動是在村里四處閑逛，有時候還會到田野里走走。此時他很少再和村民聊莊稼聊收成了。正如他自己過去說得那樣，村民的日子越來越好，窮日子一去不返了。而他恰恰相反，著眼于后面的日子，他的生活卻越來越節儉起來，再也不去集市上買豆腐豆芽了，甚至在逢年過節時也很少買肉。這時他開始在自家門前的空地上種菜，燒飯的時候摘上兩棵，和米放在一起，加點鹽，既當飯又當菜。到了冬天，青菜沒有了，他便到集市上，買點淹蘿卜條，每頓飯吃上兩條。有些鄰居見此情形不懷好意地問他：“沒去集上買點菜？你不是有很多積蓄嗎。”

　　“也沒有多少。”瞎子說，“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死呢。那些錢是防老的。”

　　在瞎子結束算命生涯的最初一段時間里，有一些村民遇到他還會問：“瞎三老爹，這兩天有雨嗎？”瞎子依然習慣性地抬起頭看看天空，然而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離開天空，并以不易察覺的方式搖搖頭，好像那里再也沒有什么值得他看的了。

　　“我不能再算了。”他黯然神傷地說。“天機不可泄露，我已經遭到報應了。”

　　“你這是在做好事呀，能遭什么報應？”

　　“我可能真的要瞎了。”

　　發問的人呵呵笑了一聲，并不當真。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人們突然發現，瞎子再出來閑逛時，他手中的手杖開始在身前敲擊著探路了。

　　瞎子終身未娶，當然也沒有任何子女。他真正瞎了以后由侄子贍養的，條件是把三間草房和宅子作為遺產留給侄子。那個侄子叫林得錢，可惜是個窮命，一輩子沒什么錢財，而且和瞎子具相同的命運特點——光棍一條，眼有殘疾。不同的是，林得錢的眼是斜而不瞎。

　　最初幾年，看在三間草房的份上，林得錢對瞎子照顧的還算周到。每日兩餐及時地做好送到跟前，還經常為瞎子洗洗衣服。然而數年之后，林得錢漸漸不再這么盡心了。他本以為瞎子很快就會死掉，但是瞎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身體也始終不見什么毛病，似乎死神并不急著把他帶走。為此林得錢滿腹怨言，不過為了三間破草房，他只好耐心地等著瞎子死去，同時敷衍著照顧著瞎子。可是近二十年過去之后，瞎子依然活得好好的。這時小村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乎所人家的草房子都變成了磚瓦房，同時圍上了院子。還一部分人家已經造起了樓房。整個小村只有瞎子家的草房像一處與世隔絕的原始部落被遺忘在時間的角落里，唯一的變化是看上去更加低矮、破舊。此時瞎子已經到了耄耋之年，頭發完全由灰色變成了白色，一張臉像個干癟的核桃，兩條腿像枯萎的干枝。更加不幸的是他的聽覺也開始不靈了，這使他完全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與信心，此時他唯一的活動是在天氣好的時候從草房里費勁地摸索出來，像只孤獨年邁的貓一樣躺坐在草堆上曬太陽。此時林得錢完全把瞎子當成貓狗對待，高興了，舀兩勺稀飯放在瞎子專用的碗里，不高興了連一滴水都沒有。一些鄰居可憐他老無所依，經常給他點吃的。

　　林得錢絲毫沒有憐憫之心，他的心里只惦記著那三間草房子和宅子。當這些東西失去往日的價值與誘惑力，他也不再掩飾對瞎子的厭惡，只要一見到他，就用惡毒語言詛咒他，有時候還要故意讓瞎子聽見。可憐的瞎子不敢有任何怨言，甚至對自己總是不死也感到悲傷。有一天，他又聽到林得錢用惡毒的語言詛咒他，他用哀求的聲音，自言自語似地說：

　　“快了，快了，沒幾天活頭了。”

　　“總是說快了快了，你還要等什么時候？”林得錢抱怨說：“等你死了，房子都塌啦。”

　　確實，由于年久失修，那三間草隨時都有塌掉的能可。

　　大概是瞎子覺得自己老是不死確實對不起侄子，為了兌現承諾，過了一段時間，他真的死了。

　　那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在一個晴朗的晌午，瞎子像往常一樣躺在草堆上曬太陽。可是到了太陽偏西的時候，他沒有回到他的草房去。鄰居們以為他又向往常那樣睡著了，沒有過問。他的侄子更是懶得過問。到了晚上，氣溫降了下來，此時大家都好像把瞎子忘記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依然躺在草堆上。一直到了第二天下午，人們才發現，瞎子已經死了。

　　在瞎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中，鄰居們常常聽見他自言自語地說：“該死了，該死了。”好像他已經活得不耐煩了。有人說，他是故意讓自己凍死的。因為在此之前，他總是太陽西沉之前回到他的草房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