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

　　我上班的這家公司總共有六名職工——三個印刷工，一個設計師，一個會計，一個司機。公司規模雖然很小，老板卻有三個，一正兩副。他們每天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泡上一杯茶，打開報紙，如果看到哪里的飛機失事了，或者哪里的大客車翻到溝里去了……反正只要死了人，他們就會做出痛惜的表情議論上半天，表面上看很同情那些倒霉的家伙，實際上很開心。如果哪天報紙上沒有類似的新聞，他們就像夜里沒睡好一樣無精打采的，只好圍在一起斗地主打花時間。到了中午，他們在公司附的快餐店里花五塊錢買一份盒飯，吃完了再回來休息一個小時，然后才懶洋洋地出去找點業務。

　　后來我了解到，該公司隸屬于深圳星和印刷廠（老牌國企），名字有點不倫不類，叫星和印刷廣告公司有限公司。外人看到這個名字根本搞不懂到底是做印刷的還是做廣告的。假如兩樣都做，就顯得不夠專業，很難接到像樣的大單子。事實上該公司的經營狀況一直生死線上徘徊，讓他們都很頭疼，如果關門吧，又能賺到一些錢。如果一直做下去，又看不到什么希望。在這種尷尬的處境中，他們都成了撞鐘的和尚——混一天算一天。

　　聽唐會計說，從這家公司成立起，她便在這里做會計，十幾年下來見證了公司曾經的輝煌，也看到了今天這種半死不活的慘況。她本人的命運與公司也奇跡般地相同——從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年變成一個毫無姿色的中年大媽，每天穿著一件早該扔掉的舊衣服，表情僵硬地在一堆破帳中等待著退休。后來她還告訴我，該公司的三個老板以前都星和印刷廠的職工，除了劉總，另外兩個人一個姓張，一個姓王。他們在廠里都是業務員，平時懶散成性，很少出去開發新業務，一般都是坐在辦公室接待一下找上門的客戶。這種工作方式很輕松，不過工資也不高。后來他們看到有一些同事辭職出去單干，賺了很多錢，有些眼紅。于是他們商量了一下，懷著做老板賺大錢的夢想，合伙承包下這個廣告公司，湊錢買了一臺單色印刷機。他們以為，憑著他們在星和印刷廠積累的客戶資源，很快就會發展壯大起來。但是很不幸，他們承包的這家公司早已經被新興的廣告公司和印刷廠擠出市場，而且在他們三個人當中誰也沒有出色的經營與管理能力。盡管他們當時對未來充滿希望，一改往日懶散的惡習，每天都出去擴展新客戶，可惜公司規模太小了，設備上也沒有任何優勢，他們能接到的全是一些很不起眼的小單子，如一些表格、產品說明書等，都是單色或雙色印刷。如果偶爾有四色印刷的畫冊，自己做不了，只能外包出去，從中賺點微薄的差價。一年后，公司始終沒什么起色，他們的信心和干勁漸漸地消失，早些年在國企中養成的惡習在他們身上開始重現——每天上班時不是想著如何更好地經營公司，而是懷著無奈的情緒以自欺欺人的方式在喝茶看報中尋找著一絲做老板的無上權力與榮耀。這一點從他們的用人上可以看出來。當時公司有一輛桑塔納汽車，三個老板都有駕照，但是他們卻用了一個專用司機。也許只有這個司機，才會讓他們能夠感到自己是個老板。

　　我在這家公司里做得很是得心應手，因為那些工作太簡單了，很多時候做的都是一些表格。我接到這些活，把表格掃描成圖片，然后導入設計軟件，像描紅一樣照著一模一樣地描下來，這樣做效率很高，也極少出錯。工作輕松雖然是件好事，但也有讓我擔憂的地方——長此以往，恐怕我的設計能力都會丟失。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也為了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賺更多的錢，然后把余小雨接過來。每天晚上，我都會留在公司里不厭其煩地做各種各樣的設計練習，一直做到夜里十一、二點才回去睡覺。

　　十二月六號上午，劉總把我叫過去談話。我看其他兩個老板也在，心里有點緊張，擔心對我的表現不滿意，要把開除掉。后來他們很客氣地給我讓了座，還遞給我一支中華煙。

　　“這兩天住在廠里習慣嗎？”劉總關心地問。

　　“挺好的。”

　　“如果有什么困難可以提出來。”另一個老板說，“公司會盡量照顧你的。”

　　“沒什么困難，謝謝王總的關心。”

　　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看來這幫家伙是來安撫我的，好讓我死心踏地給他們打工。

　　“今天讓你過來談談也沒什么事，主要是關心一下你的生活。”劉總接著說：“今天發工資。上個月你做了八天，工資是三百二十塊，再給你加三十塊錢中飯補貼，待會去會計那里領一下。”

　　我道了謝，劉總又說：“還有一件事情，你知道品牌形象設計嗎？”

　　“知道。其實就是VI設計，只是換了一種說法。這種概念是最近才出現的。”

　　“哦，最近有個朋友介紹一筆業務，就是品牌形象設計，你有沒有把握？”

　　“當然有。”我說，“我一直都很關注品牌設計的，這是將來的設計發展趨勢。”

　　事實上，我沒有品牌設計經驗，只是讀過一本關于品牌設計的書，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做好。但是我不能讓老板小瞧了。我相信事在人為，只要努力，就會有結果。

　　劉總說：“這兩天我和張總帶你到客戶那里去一趟。這個是大客戶，如果做成了會有很多后續業務。目前至少還有兩家設計公司參與競標，其中一家實力很強，在深圳小有名氣，你要多費點心，終取拿下這筆業務。”

　　“我會努力的。”

　　“對了，抽個空去把頭發理一下，弄得精神一點，這個樣子哪像個設計師嘛。”

　　自從上次理了個板寸頭之后，我已經好久沒理發了，新的頭發長出來，不長不短的，好像腦袋上頂著個刺猬，確實有點不像樣。不過，我心里還有點不爽。這幾個老家伙整天頹廢的像老婆跟人家跑了，居然嫌我沒精神。我說：“劉總，咱們的名片也該換換了，否則人家看到‘印刷廣告公司’這幾個字恐怕都不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還是把‘印刷’兩字去掉吧。再說我們的名片也沒什么設計感，會讓人家小瞧我們的。”

　　三個老板哭笑不得。劉總說：“行，這個就交給你了，設計好了馬上拿到廠里印刷。順便給你自己做一盒，職位就寫設計總監，不能讓人家小瞧了。”

　　在設計圈，很多設計師習慣把總監說成“總奸”。意思是總是強奸別人的作品。我心想，整個公司就我一個設計師，這不是讓我強奸自己嗎。

　　周三下午，我跟著兩個老板去了那家公司。對方的負責人是個女的，估計比我大兩歲，長得非常好看，有點像劉曉慶。因為我的夢中情人就是劉曉慶，所以女孩身上有一種磁力深深地吸引著我向她湊過去。聽她介紹完該項目的基本情況與設計要求之后，我沒完沒了地問這問那。劉總在邊上都急了，以為我要泡她，老是他媽的踢我腳，而且還被那個女孩看到了。女孩想笑又不好意思笑，臉都憋紅了。我有些尷尬，就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回來的路上。劉總說：“你小子也太不像話了，好像沒見過女人似的。”

　　我做出委屈的樣子說：“本來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的，結果沒問成。現在這些問題至少要花一天的時間去調查，而且還不一定查得到。”

　　“什么問題這么重要？”

　　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關于品牌的設計理念。有些是我從書上看來的；有些是我琢磨的；還有一些是我瞎扯的。老板不懂設計，都聽傻了，非常后悔防礙我和人家溝通。我說：“那個女孩是挺漂亮，但跟我女朋友比起來還差了一些，根本沒什么稀罕的。”

　　“你還有女朋友？”

　　“當然了。”我說，“我就是為了她才來深圳的。”

　　“為什么？”

　　“我在蘇州一直沒找不到理想的工作，賺不到錢，就決定來深圳發展。”

　　“你女朋友為什么沒一起地來？”

　　“她是想跟我一起過來的，但是我們都沒什么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工作，我不想讓她過來受苦。”

　　后來說起我在深圳找工作的經歷，以及在公園里畫肖像賺錢。我有些傷感，兩個老板聽了也感慨不已。

　　劉總說：“好好干，這筆單子要是拿下來了，公司給你百分之十的提成作為獎金。”

　　我說：“這是我的工作，即使沒有獎金，我也會努力的。”

　　兩個老板還以為我在假客套，都笑了笑。我說：“我是認真的。公司不但給我工作，還讓我住在廠里，我一直都很感激的。”

　　他們聽了很感動，張總說：“該發的獎金還得發，那是你應得的。”

　　我決心做好這個項目，回報公司對我的照顧。周四，我一直在書店里查找相關資料，遇到可以借鑒的品牌設計案例便畫下來。一整天下來，我畫滿了十多張A4紙。晚上回來之后，我又把這些案例整理歸類，然后分析它們的設計理念、創意方法以及表現形式。周五，在我的要求下，司機帶著我在外面跑了一整天，搜集了一些同類產品信息。回來后，我又對這些產品的品牌做了深度分析。兩天下來，我的思路漸漸明晰。由于時間緊迫，周六周日我一直在公司里始構思設計方案。我畫一張又一張草圖，把所有一閃而過的想法全都畫了下來。經過反復斟酌，最確定了設計方向，畫了三個較為完整的草圖。又經過一整天不知疲倦的設計，我做了三個logo設計方案以及一些運用效果。盡管我耗盡了所有精力，但是面對自己做出來的成果時絲毫不覺得疲憊。

　　我把作品打印出來請老板過目。“不錯，看上去很專業。”劉總說，“我們都不懂設計，你自己做主就行了。如果你覺得沒問題，周三就過去提案。”

　　雖然得到了老板們的認可，我還是沒有放松。下班回去后，我躺在床上一直想著以何種方式闡述作品的設計理念才能夠深入人心。后來我想到在常熟上班時自學的FLASH動畫。我想，如果用動畫的形式演繹作品的創作過程以及設計理念，再結合現場講解，一定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很激動，半夜起床給劉總打電話。我說：“我需要一臺筆記本電腦，用來播放動畫。”老板很奇怪，以為我自己想要一臺筆記本電腦，而且想瘋了，居然半夜給他打電話。我作了解釋。老板說：“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嗎？”

　　“我有預感，用這種提案方式肯定可以擊敗其它兩家競爭對手。”我說，“你知道的，我并不善于言辭，如果僅用文字闡述設計理念過于死板，很難深入人心。再說其它兩家競爭對手肯定會用電腦，我們不能在這個小環節上輸了整個項目。”

　　最后老板被我說服。他說先去借借看，如果借不到就去買一臺。老板近四十，身邊的朋友全是電腦白癡，根本借不到，最后只好忍痛買一臺。

　　為了制作動畫，我連續工作了一天一夜。客戶公司主要生產發電機，技術已經達到國際先進水平行列，他們的產品也銷往世界各地，主要競爭對手有兩家公司，一個是德國的，一個是日本的。我在動畫里分析了這兩家公司的產品優勢、特點以及品牌定位，然后再分析客戶公司產品的優勢與特點，通過對比從中找出差異化，確定品牌設計方向，此后展示的才是設計方案的創作理念，詳細到每個設計元素的來源都用動畫的形式表現出來。

　　動畫做好之后，我又有了突發奇想。事先我已經了解到，客戶公司決策者會在現場聽取提案。我對劉總說，我們需要賭一把，把提案時間拖到周五上午，讓其它兩家競爭對手先去提案。我們準備好合同，爭取在周五提案之后當場簽下這筆業務。

　　劉總有些不放心，他說：“萬一被別人先簽下怎么辦？”

　　“所以才要賭一把。”我說，“如果我們先提案，他們肯定還會想看看其它兩家的設計方案之后再在決定。所謂夜長夢多，任何一個小小的因素都有可能改變結果。我相信我們提案會打動他們的決策者，這是簽下合約的最佳時機。”

　　三個老板都倍受鼓舞。劉總說：“你小子夠瘋狂，不過是個人才！這件事情就這么辦。”

　　其它兩個老板也表示贊同。我說：“我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果失敗……”

　　劉總說：“沒事。光是這種方式就能夠刺激，失敗了也值。”

　　我始終相信，只要你足夠的努力，連老天都會眷顧你。我們提案時客戶公司提供了投影儀，這更增加了動畫的播放效果，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展示的效果和作品的設計理念所征服。也們像小學生聽課那樣，一邊專注地看著動畫一邊聽我一些講解。我很緊張，不過很多重要的設計構思都以動態的字幕顯示在屏幕上，我只需做一些簡單的補充，以及一步一步地引導他們看下去。到了最后，當畫面出現“thanks!”的字樣時，客戶方在場的人給予了熱烈的掌聲。我終于松了口氣，同時有些激動地說：“能夠為貴公司這樣優秀的產品做品牌設計是我的榮幸，我相信這將是我職業生涯中最值驕傲的作品。如果貴公司信任我們，我希望今天就夠能簽下合約。”

　　“設計方案很精彩。”對方的一個人說，“不過貴公司的規模好像不大，在業內也沒什么影響力。”

　　“這些都不是問題。”我說，“設計的優劣與公司規模無關，而是取決于設計師的能力與態度。正因為我們規模不大，才會全力以赴。”

　　“我看可以定下來了。”說話的人正是他們公司的董事長。播放動畫的時候我一直偷偷主意著他的表情。我得得出來，他對第一個設計方案很滿意。

　　“態度很重要，小伙子說得很對。”董事長注視著我問：“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我不假思索地說。

　　如果我實話實說，他肯定會覺得，一個二十二歲的小青年靠不住。反正我長得犯老相，說三十歲都會有人相信。

　　“這么年青就有這種見識，我很欣賞。這個項目就交給你們了，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我們順利地簽下合同，設計費總共八萬五千元。這個價格也是我確定的。先前我做過了解，在深圳，一套VI的收費標準基本在十萬到十五萬之間，我報了九萬八，后來砍到八萬五，不過這已經遠遠超出老板的期望值了——他們最初計劃的報價是五萬塊。

　　對方預付了一半設計費，老板非常興。晚上，我和三個老板一起出去吃飯。干掉第一杯酒之后，劉總動容地對我說：“這是我們有史以來接到的最大的一筆業務，今天能夠順利簽下來，這全是你不懈努力的結果，先前承諾百分之十的提成一定會兌現，預付款到帳后馬上就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