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暖花開（三）

　　蓮城管教所離家很遠，有專門的教師公寓，但是我不想住，我和家里商量搬出去住，爸媽很快同意了，我找了一間房子，房租不高設施齊全收拾了行李就搬了進去，第一次上課不免有些緊張，尤其是面對一群的不良少年，領導告訴我很少會有我這么年輕的女孩子會到這里來教課，別人往往避之不及。我笑了笑，就像李侃說的，我就是混在一群不良少年里成長出來的白蓮花。

　　第一天上課出乎意料地順利，一個班坐了不到二十個學生，都是十四歲到十六歲的少年，穿著統一的囚服，都是干干凈凈的寸頭，很難相信這些孩子曾經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第一節上課不少領導都坐在后面，進入狀態后緊張感漸漸消失。上課前我就看過了這些學生們的資料，都是犯著不同的罪，最輕的是偷竊，最重的殺過人，記憶最深的是一個叫高科瑞的少年，十六歲是班里年紀最大的一個，資料里寫著他在十四歲的時候用玻璃瓶打破了繼父的后腦勺，雖然沒有出人命，但他的繼父成了終生殘疾，高科瑞被判了四年徒刑，照片上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雙眼皮薄嘴唇眼神無神，不得不說這樣的長相在學校一定很受女生歡迎，上課的時候我特意注意了一下高科瑞，他坐在教室的最角落，很瘦，比照片瘦很多，眼睛看著我，時不時記一下筆記。

　　第一堂課結束后李侃就打電話過來，我坐在辦公室里，鈴聲很突兀地響起，我走出去站在走廊才接起電話。

　　“下課了嗎？”

　　“嗯，還好，都很乖，真看不出犯過事。”

　　“看得出來才怪。”

　　“你怕我出事嗎？”

　　“說真的，你干嘛去那里，想當老師什么地方不好當。”

　　“得了，就當我給你積福吧，你也沒少干壞事。”

　　“我是有原則的，犯法的事可不做，哪像陳洛良……”李侃突然戛然而止。

　　我心里猛然一顫，“改天再聚吧，我要忙了。”我匆匆掛下電話，捂著一陣陣泛疼的心臟。

　　“孔老師。”突然身后一個聲音叫我，我轉過身，是高科瑞，我沒想到他會叫我。

　　我很快把笑容擺到臉上，“怎么了，有事嗎？”

　　他看著我，然后把手插進褲子口袋，歪著頭說：“老師不怕我對你做什么嗎？”

　　我笑容僵了一下，心里暗暗罵李侃烏鴉嘴。

　　“其實也不用怕，我不會真的對老師做什么的，知道嗎，你讓我想起了我女朋友。”高科瑞靦腆地笑了笑。

　　“我可以說你在調戲嗎？”我面帶微笑。

　　“你不相信嗎？我女朋友可漂亮了。”高科瑞好像在回憶一般，“不過我進來后就沒見過她了。”

　　“那真可惜。”

　　“以前有一點，不過現在沒關系了，因為我看到老師就不想她了，因為老師比她還漂亮。”高科瑞笑得更開了，右邊臉頰印出一個深深的酒窩，“我是借口出來上廁所，回去晚了會被說的，再見，孔老師。”說完他擺擺手就跑了，跑起來風吹鼓了他的衣服，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了陳洛良的影子。

　　我沒想到到這個地方最先成為我朋友的是高科瑞，說是朋友只不過多說了兩句話而已，辦公室里的李老師悄悄和我說：“高科瑞最近安靜了許多，大概是你來了，這孩子來這了也沒讓人省心過。”他停了一下，又說，“你知道嗎，這孩子挺可憐的，他媽改嫁，嫁了一個酒鬼，天天打他們母子倆，這事在他們那一片傳地沸沸揚揚，沒想到結果是這樣，這孩子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也不是什么好學生，但至少大錯沒犯過，挺可惜的，挺好的一個孩子。”

　　我捏著筆頓了頓，一句話也不說。這些事情我早已經在高科瑞的資料里看過了，從另一張嘴里說出來還是深深怔住了，那個看起來比陽光還燦爛的孩子，對所有人都帶著笑容，上課認真，作業端正，我實在不能想象是什么樣的仇恨才導致他揮起那只該死的酒瓶往繼父的后腦勺砸下去，不知道當時他有沒有慌張，有沒有害怕。

　　想著想著我突然想抽一支煙，但是在工作的地方這是不允許的，在位子上坐了很久，我才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信息給郭可盈，這個號碼是李侃給我的，我一次也沒打過，現在我發送了第一條信息：可盈，從以前到現在，你有沒有后悔過？比高科瑞犯的罪更重的都有，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注意到他。大概是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陳洛良的影子，我不敢承認自己會不斷懷念青春時代的陳洛良，不是和他之間的關系，而是確確實實他這個人。

　　短信發出去很久都沒有回應，我把手機丟進背包，然后出了管教所走了很久的路搭了公交車去“春暖花開”，刀疤沒有意料到我會來，他笑臉盈盈和我樂呵呵地打招呼，我看到舞臺上的小辣椒不見了，換了一個留長發的男人在嘶吼，全場一片鬧哄哄，刀疤從鬧哄哄的人群里走到我身邊說：“今天怎么來了？”

　　我笑了笑說：“想來就來，不歡迎嗎？”

　　“怎么會，求之不得呢，來，去那里，那里安靜。”刀疤搭上我的肩膀把我拉去了角落的位置。“李侃今天沒來，要叫他嗎？”

　　“不用，就是來坐坐，小辣椒呢？”

　　“她都高三了，偶爾來。”刀疤幫我叫了一杯酒，坐在我身邊說，“心情不好？”

　　我苦笑著摸了摸臉，“很明顯？”

　　“你什么心情都掛在臉上，比天氣預報還準。”

　　“有煙嗎？”我問。

　　刀疤從口袋里掏出煙給我，說：“都做老師了，還能這樣？”

　　我點了煙，眨眨眼說：“學校里不行，這里行，在學校我是老師，這里我是小太妹。”

　　刀疤笑了兩聲，“吃虧了？”

　　“沒，哪里會吃虧。”

　　“孔空，我們認識也不短了，你什么性格我不是不清楚，說來聽聽。”

　　我兩根手指捏著煙嘴，看著舞池里跳舞的男男女女，突然感覺有些迷惘。蓮城那么小，小到我熟悉每一條街道每一家店鋪，蓮城又那么大，大到我如論如何都看不懂她生存的方式，她循規蹈矩又碌碌無為地和歲月斗爭，持之以恒堅忍不拔，連可悲這樣的字眼我都不忍心用來形容她。我愛這里，因為這里安放了我所有的仇恨和愛，可是我又多恨這里，這么懦弱這么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