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好多天,我一直在公園里畫肖像。最多的一晚我畫了十二張,賺了180塊錢。有時候也畫不了幾張,不過每晚的收入足夠我在深圳一天的花消了,而且還有富余。我漸漸有點放松,一直沒去找工作。不是我不想去,而且對找工作產生了恐懼心理,也缺乏信心。雖然畫肖像這種工作很不體面,說出來難免會飽受鄙夷,實際上與上班沒什么區別。甚至有時候我還挺滿足于畫肖像——既能賺到錢,又不受什么限制,也不受別人的指使。但是我并不敢告訴余小雨,為了不露出馬腳,這段時間我從來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一直用寫信的方式緩解想思之情。我寫的每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的,確保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我很少提及“工作”,只寫一些無關緊要瑣事,有些是事實,有些是胡編亂造的。
一天中午,我到網吧里準備把一些寫好的信件發給余小雨。當我打郵箱后,有一封余小雨發來的新郵件。除一些想念和鼓勵的話,她還告訴我,小七開公司的手續已經基本辦好了。由于注冊資金不足,沈娟帶著他去見了自己的父母。沈娟的父母對小七印象很好,慷慨地拿出四萬塊錢資助他開公司。現在小七租了一間五十來個平方的門面房,地點在家具城附近。那里我所了解——隨便進一家店鋪都是賣家具的,小到一只小板凳,大到珍貴紅木家具,應有盡有。小七的眼光不錯,雖然那里遠離市區,但廣告需求量很大,而且廣告公司也不是很多,還是很有發展潛力的。只是他剛起步,規模很小:一臺電腦,一臺刻字字,一部電話,人員暫時也只有他自己。但他對未來的發展充滿信心,也充滿干勁。為了節省時間,他從新民新村搬到公司里了,晚上獨自一人住在二樓,盡管如此,他休息的時間也很少——每天只能睡五六個小時——白天出去跑業務,晚上加班。只有到了周末,沈娟才能過去陪他,幫他處理一些瑣事。現在沈娟決定過年后辭職和小七共同創業。對此她滿懷憧景,經常興高采烈地在王麗和余小雨面前暢想她和小七的未來。顯爾易見,她為此感到滿足與幸福。
從字里行間,我感覺到了余不雨的一片向往之情。想到我來深圳之前對她的承諾,不禁有些無地自容。我什么開始變得如此不思進取,居然甘心以畫肖像為生?我不敢再看她的郵件——小七的成功像一把鞭子抽在我心上——我沒有嫉妒,只是非常失落,覺得自己很失敗。
我關掉郵箱,走出網吧,沿著人行道茫然地向前行走。忽然間我感到很累,有些萬念俱灰的感覺。我停下來,卸下背包,木然地站在一棵樹下。面對馬路上忙碌的人群與車輛,我悲哀地想,難道這就是我來深圳的結果?是我不夠努力,還是缺少成功的命運?或者還是其它原因?我發出一連串的疑問,但并沒有答案。也許這幾天我應該繼續找工作,說不定現在已經上班了。也許我不應該去公園畫肖像,這使我失去破釜沉舟的決心。再也不去畫肖像了,我下定決心,從現在開始去找工作,全力以赴。
我丟掉畫肖像的所有用具,重新樹起信心,背起包,反復想著對余小雨承諾,然后向大街小巷走去。或許這種決心激發了我的潛能與信念,反而使我放松下來。我相信我的決心一定能感動上蒼,讓我所有的錢在花光之前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
幾天之后,我真誠與努力有了回報。那是一個晚上,已經很晚了,我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一條小巷中尋找小旅店過夜。在搜尋中,我在一扇不大起眼的卷簾門看到一張廣告,那張廣告是A4紙打印的,上面印著“誠招平面設計師”和一個電話號碼。很多事情就是這么富于戲劇性,當你千辛萬苦尋找的東西往往很難得到,而你不去尋找的時候,它又主動出現在你面前。
我簡直懷疑是不是產生了幻覺。我走過去,廣告是嶄新的,估計剛貼上不久。我的心臟開始跳躍起來。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我,我肯定可以在這公司得到一份工作。這家公司叫“星和印刷廣告有限公司”,我拿出筆和本子,記下電話號碼。為了記住這個地方,我又仔細查看周圍的環境:公司的對面是個李寧專賣店,左面有個餐廳,右面有不遠處有個理發店,附近還有個修電瓶車的攤子。牢牢地記下這些之后,我繼續尋找旅店。很遺憾,我在附近轉悠了近一個小時,沒有找到旅店。我又不想走得太遠,那樣有可能忘記回來的路。我決定在公司的門口等著,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應聘。
小巷里很少有人經過,顯得很安靜。我在貼著廣告的卷簾門前坐下來。很多店鋪都打烊了,門頭上的霓虹燈不知疲倦地變換著顏色。感謝這些燈光,毫無疑問,它們會毫無怨言地陪我度過一夜,并且不收任何小費。我拿出水,喝了兩口。然后又拿出預備的衣服穿上——保暖比什么都重要。我做好了在這里過夜的準備,沒有任何不快。相反,我相信這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安排,來考驗我的真誠與決心。也許這是我得到這份工作的關鍵因素。
第二天將近九點鐘,貼著小廣告的卷簾門被打開了(是從里面打開的)。我聽到開門的聲音,站起來,剛背起包,門被拉了起來。我看到一個中年女人,她穿著一件褪色的舊外套,看上去生活很節儉。女人冷不防看到我離她那么近,眼神有些異樣。我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我是看到招聘廣告來應聘的。”
女人再次打量著我,提醒說:“我們招的是平面設計。”
“我就是學設計的。”
女人還算客氣,她說:那你進來等一會吧,老板要等一會才過來。”
我道了謝,走進去,環視一周。公司不算大,縱向并排著兩間房子,也可能是三間,前后都有門。靠外面的一間擺了三張桌子,兩張辦公桌,一張電腦臺。兩張辦公桌上都堆了很多印刷品,有雜志、廣告單頁、報紙、卡片等。電腦臺上放著一臺電腦,一臺打印機,一臺掃描儀,擺放的很整齊,似乎好多天沒人用了。從環境上判斷,這家公司應該有些年頭了。紅色的地板磚已經被鞋底磨的滿是痕跡;墻的掛歷粘滿了灰塵,日期還停留在一九九八年的十月。電腦臺前面的椅子的金屬部分已經生銹。總之,這里的一切都很寒酸,也缺少生氣。不過,我并沒有感到失望。
女人給我讓了座。我道了謝,問她:“請問您貴姓?”
“唐朝的唐,這里的會計。”她又問我:“你貴姓?”
“免貴姓林,雙木林。”
“你是不是在這里等很久了?”
“是的。”我說,“從昨天夜晚十一點一直等到現在。
“啊?!”女人露出驚鄂的表情。
“我在附近沒找到旅店,又怕走遠了忘記來這里的路線,所以就在這里等著。”
“剛來深圳?”
“是的,半個月了。”
“還沒租到房子?”
“我打算等找到工作之后再去租。”
“……”
我們閑聊一會,不久之后有個男人走了進來,四十來歲,戴著黑邊眼鏡,穿著一什風衣。女人向我介紹說:“這是我們劉總。”然后又指著我對他說:“他是來應聘的,姓林,在公司門口等了一夜。”
如我預料的那樣,接下來的面試很順利。大概是“在公司門口等了一夜”讓老板頗為感動,也可能是這家公司確實急于招一個設計師,而且我也急于找一份工作,于是免去一些形式化的環節。不過他們也沒有隨便到什么話也不問就把我留下來的程度,那樣的話我也會不踏實。他先問我是什么學歷,以及學什么專業。起初我有點顧忌。擔心像前面那家公司一樣,得知我是本科生以后便改變了讓我留下來的主意。我猶豫了一下,考慮到撒謊很不好,便如實回答。老板有點意外,這也不能怪他,我當時的樣子確實不像個大學生。
接下來他介紹說,公司主要做印刷業務,有一臺對開的單色印刷機。現在生意還不錯,計劃過一段再買進一臺雙色印刷機。到時候公司規模會擴大,發展前景還是不錯的。后來他又考我一些印刷方面的知識。這方面的工作經驗我在遠方制版公司時積累了不少。我對答如流,并且指出經常被一些設計忽略的技術細節。他很滿意,坦誠地說:“我們急需一個設計師。我看你各方面還不錯,為人也很實在,如果沒什么問題就定下來吧。第一月個先付你一千兩百塊,以后根據你的能力再做調整。”
我剛到深圳,不大懂這里的行情。也不知一千兩百塊的工資是多還是少,不過挺符合我的期望。
“我還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說……”我停下來,看著他的眼睛,等待著他的許可。
“有問題盡管提。”
“是這樣的。我還沒有去租房子,現在手頭有點緊。我能不能先在公司住幾晚?如果您不放心的話,我可以把身份證押在您這里。”
看到他有點猶豫,我立刻后悔提這樣過份的要求。過了一會他說:“要不這樣吧,住公司不太方便,這里條件也太差了,不如你先住到印刷廠里。過一段時間我讓會計幫你找合適的房子。”
我松了口氣,真誠地道了謝。他又說:“你一夜都沒睡了,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過來上班。”
他叫來唐會計,交待她帶我去印刷廠。我跟著唐會計走了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然來到所謂的印刷廠。那里是一座老宅子,座落在一片居民區里,雖然很破舊,但面積倒不小,除了三間堂屋,院子里還有兩間偏房。她先帶著我走進堂屋,向我介紹了兩位印刷師傅,我們相互打了招呼之后,唐會計又帶著我走進兩間偏房。那里堆了很多紙張和印刷品,顯然是間倉庫。我四處看了看,在一個角落里居然發現一張下鋪的鐵床,上面同樣堆了很多紙。唐會計指著鐵床說:“你暫時就住在這里吧,待會把紙搬下來就行了。”
我說:“多謝您了,這里挺好。”
唐會計說:“你要是抽煙的話,一定要到院子里抽,這里很容易著火的。”
我不假思索地說:“我從不抽煙。”話剛說完我就后悔了,不是因為撒謊,而是以后別想在他們面前抽煙了。
我總算有了工作,心情很不錯。當天晚上,我買了張新的電話卡給余小雨打電話。由于我高興得有點過頭,忘記了前面對她撒的謊。我說,我不但有了工作,連住的地方也一并解決了,而且不用交房租。余小雨說:“咦?你不是住在李劍那里嗎?”
我意識到說漏了嘴,還沒來得及圓謊。余小雨生氣似地說:“你是不是一直在騙我?你到底有沒有找到工作啊?”
“我騙你干什么?”
“為什么這么久都沒給我打電話?你肯定是在騙我。”
我聽得出來她有些傷心,不忍心再騙她。再說我確實有了工作,不用擔心她再為我擔憂。我如實告訴她,我一直都沒有聯系到李劍,甚至他在不在深圳我都不知道。我只所以那樣說,是不想讓你為我擔心。不過現在好了,我真的已經找到工作了。
余小雨忽然傷心地哭了起來。她說:“這些天你是怎么過來的。”
回想起這些天的日子,我也有些難過,幾乎同樣要落淚。但是我不能表現出來。“其實也沒什么。”我盡量輕松地說。“天天住旅店,挺好的。”
“天天住旅店?那里你現在還有沒有錢啊,能支撐到你拿工資嗎?”
“還有不少呢。”
“你又在騙我。”
“沒有騙你,前段時間我在公園里給人家畫肖像,賺了不少。”
余小雨哭得更加傷心,幾乎泣不成聲,搞得我也很難過,我說:“你不要傷心了,我以后再也不會騙你了。再說現在我不是好好的么,而且已經找到工作,雖然公司不大,但工資還算可以。他們對我也很好,還沒有正式上班,便幫我解決了住宿問題。遇到這么好的事情,你應該為我開心才對。說說你最近怎么樣了,這些天我一直都很想你。”
在我的勸說下,余小雨漸漸停止了哭。她說:“你住的地方怎么樣,有床嗎?”
“挺好的。房子又寬又大,有一張上下鋪的鐵床,我高興的話還可以換著睡。”
“那被子呢?”
“已經買了。”
“哦,那像晚上睡覺當心點。”片刻之后,余小雨深情地說:“老公,你現在有工作了,我是不是可以去過了?”
“暫時還不行。這份工作并不是很理想,我打算穩定下來之后再去找更好的工作。我想等我有條件租一套相樣的房子再讓你過來。”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啊?”
“不會太久的。最多一年吧。”
“要那么久?”
“也不一定。你也不要太著急。”我說,“我主要不想讓你跟我著過苦日子嘛。”
我們在電話里聊了好久,余小雨的心情好了不少。這是我們最輕松愉快的一決通話,后來我們正聊得情意綿綿,電話突然斷了,估計是話費用光了。他媽的電信局,我都沒來得及跟老婆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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