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舟登岸,范煜一直送范瀟至停轎處方作別告辭,但兩人均未察覺皇城上的垛口處一名面沉似水的錦衣衛武官正目不轉睛地追逐著范瀟的身影。再無需任何旁證,單憑城下兩人神似的相貌、身段以及夜會放燈的親密舉動,陳宇杰已完全確信小李相公與范碧筠本就是同一人,而一種莫名的酸澀情愫亦隱隱在心間涌動。
范瀟目送范煜離去,轉身上轎之際,忽然聽得足下沙沙作響,似踩到了什么事物,低頭去看卻似一張書頁粘于靴底,溪山俯身替她揭下。當時皓月當空,那頁爛紙上的宋體字隱約可見:“東吉得《閨鑒圖說》,讀之嘆曰:呂先生為此書也,雖無易儲之謀,不幸有其跡矣……”
一夜之間,一名自稱“燕山朱東吉”所撰寫的揭帖《憂危竑議》如同深秋落葉一般散遍北京內外城的街市胡同。文章開篇宗義是為呂坤的《閨范圖說》作跋,其行文中以一問一答直指呂坤為謀求進身之階而獻《閨范圖說》攀附鄭貴妃;再言《閨范圖說》以漢明德皇后開篇,蓋因伏波將軍馬援之女由貴人進中宮,呂坤此意實則諂媚以冊選九嬪入宮的鄭貴妃;又言鄭貴妃作序重刊此書,以漢明帝馬皇后為始,而以大明皇貴妃鄭氏本人終篇,置當今慈圣皇太后與中宮王皇后于何地?而《閨范圖說》一書暗藏春秋大義中“子以母貴”之意,分明是欲建社稷奇勛而籌謀廢長立幼之舉。最后更直截了當點明呂坤疏言天下憂危,無事不及,唯獨不言冊立東宮,用意不言自明。
《憂危竑議》的橫空出世,令在京的朝野士庶議論不止。錦衣衛將拾獲的揭帖進呈大內,傳聞鄭貴妃獲悉此事當即脫去簪環前往乾清宮焚毀后皇帝暫居的啟祥宮面圣慟哭,朱翊鈞痛惜愛妃抱屈蒙冤不由大發雷霆,怒斥《憂危竑議》是罔議朝政的無稽妖書,嚴旨廠衛大舉徹查誹謗生事的妖書作者,但旋即改命北鎮撫司不露行藏暗地查訪,只為呂坤《憂危疏》引起的軒然大波尚未平息。鄭貴妃的伯父鄭承恩因被妖書明指與呂坤等九人朋黨勾結,而懷疑妖書系此前參劾呂坤的吏科給事中戴士衡與諫言早定國本的全椒知縣樊玉衡二人所作。
自張位退出內閣之后,沈一貫連日殫精竭力宵衣旰食分處內閣諸事。范瀟前去書齋昏省時,不免陪坐勸些“年近古稀當好生保養,切莫為國事操勞過度”之類的閑話。沈一貫依舊深鎖著眉頭,溝壑縱橫的滄桑面容中透出一絲苦笑,俯身拾起散落書案下的一頁紙,輕輕抖了抖,又重重拍在桌案上道:“往時私議朝政不過街頭巷尾、口喃耳語而已。如今公然編成套數,抵掌劇談,略無顧忌……”
那薄薄一紙隨著沈一貫的衣袖拂過而飛舞起來,又恰巧飄落范瀟的膝上。她輕啟二指夾起,見是那張名為《憂危竑議》的揭帖,淺笑道:“燕山朱東吉應該不是真名罷。‘朱東吉’三字分明是朱家天子立東宮天下大吉的意思。”
“好一個天下大吉,可眼下卻是朝中大亂,這個朱東吉真真是個來攪局的主!”沈一貫目光陰冷,雖是炎夏時節亦令人感受到一絲徹骨的寒意。范瀟不敢直視,頷首又聽其怒道:“呂坤之前因《憂危疏》已經被言官參得焦頭爛額,這下更是氣得一病不起,索性奏請致仕還鄉了。原本六部與都察院的堂官就缺官甚多,七卿中只有戶部尚書楊俊民、刑部尚書蕭大亨是名正言順的正堂,你與禮部侍郎余繼登均為署理,此前內閣費盡唇舌勸諫圣上應允為吏部、工部與都察院補缺,幸而新任的吏部尚書李戴、工部尚書楊一魁、左都御史溫純已在奉召入京的途中。可如今右都御史范樞、刑部侍郎呂坤又分別奏請致仕養病……那班自命清流的腐儒只知以逆龍鱗為忠臣,殊不知越是如此,圣上越是缺官不補、朝政不問,教內閣獨木難支,何以為繼!”
朝廷缺官不補已非一朝一夕,依例六部堂官均是三人,兵部自石星問罪及邢玠東征之后也只范瀟一力獨撐,而朝中忠直耿介之士因朱翊鈞罷朝怠政而負氣掛冠者亦不在少數。
范瀟明白沈一貫此刻煩躁不安的心境,小心翼翼道:“聽說錦衣衛日前拿了戴士衡與樊玉衡二人下詔獄,嚴刑拷掠后正上奏請旨議罪呢。”沈一貫默然點頭,取出一道朱諭,冷笑道:“難得一見的御筆親書,命內閣與司禮監協同為‘二衡’定罪。”
圣旨的措辭極似市井白話,絕無詞臣捉刀之典雅:“《閨范圖說》是朕付與皇貴妃所看,朕因見其書中大略與《女鑒》一書詞旨彷佛,以備朝夕覽閱,戴士衡等這廝,每以私仇之恨結黨造書,妄指宮禁,于擾大典,惑世誣人,好生可惡。此事朕已洞悉,不必深辯。欽此。”
范瀟看罷不由調侃道:“由此可見鄭娘娘承寵多年,圣眷不衰。若非妖書出世,也難見御筆真跡。不知‘二衡’擬如何發落?圣上有意大事化小而不許深辯,但我觀‘二衡’官卑職微,宮闈之事多半道聽途說只詞片語而已,如此懇切地直擊要害只怕是另有其人。”
沈一貫道:“‘二衡’生事在先,御筆欽定的罪名,自當分別謫戍雷州、廉州以示懲戒。只可惜了呂坤這位胸懷經世之才的中州大儒,呂坤所著的《閨范圖說》一書,是萬歷十八年在山西按察使任上收集歷代賢婦烈女事跡而成。而妖書所指,是東廠督主陳公公早年將呂坤舊作攜入內廷,經鄭娘娘增補十二人并作序后于萬歷二十三年翻刻的新書。”
范瀟嘆息道:“世人只知《閨范圖說》是當世大儒之作,當年極受閨閣仕女喜愛,如今呂侍郎縱然有口難辨。我記得大姐的妝奩中似乎也有此書。鄭娘娘翻刻的《閨范圖說》已刊行三年,朱東吉才借《憂危疏》之余波,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而‘二衡’謫戍、呂侍郎致仕的結局未免冤了些。”
沈一貫忽然望了范瀟一眼,道:“明眼人誰人不知,若非熟知宮闈朝局者難成此文,因此錦衣衛的暗訪并未就此作罷,你可知現下提調暗訪的是誰么?”
未等范瀟回答,沈一貫已然繼續道:“是你那位得意門生陳宇杰。”“他?”范瀟甚覺奇怪而問道,“他不是隸屬大漢將軍么?幾時入選了北鎮撫司?”
沈一貫微微擺首道:“不是入選,是借調。妖書一出,鄭承恩就撰寫了一冊《辯冤續言》,奏請徹查,還以清白。但鄭娘娘的兄弟鄭國泰與國丈王偉同是錦衣衛的勛戚世官,雙方對駱思恭所薦的人選均存異議,王偉憂心鄭承恩借機敲山震虎,鏟除異己,甚至構陷中宮王娘娘;而鄭國泰指責王偉有意包庇妖書作者,暗中阻撓徹查真相……”
范瀟當下心中了然,笑道:“陳宇杰初入廠衛,在眾錦衣衛首領中年紀最輕、資歷最淺,其父原屬衛所武官,與廠衛內臣素無深交;而陳寧嬪薨后,與坤寧宮、翊坤宮也再無半分瓜葛,無疑是徹查妖書案的不二人選。”
沈一貫撫掌大笑,道:“不止如此,你出京之時,這位陳指揮當真閑來無事,居然清理大漢將軍的空餉積弊,惹得錦衣衛人人自危。如此釜底抽薪,怕也是駱思恭的一石三鳥之計。”
范瀟前些日子中暑臥病的消息不知如何傳入了慈寧宮,李太后素來喜愛這位“內侄”,聽聞沈一貫的宅第狹小悶熱,又以翁婿久居一處難免招來外界“入贅”的非議,遂賜了后海畔一所精巧的別院予小李相公居住,范瀟接旨匆忙換了朝服往午門外謝恩。
如此圣眷天恩,沈家上下無不歡喜,唯獨沈一貫穩坐書齋淡然處之,見了回府報喜的范瀟,僅擱筆放下手中的奏疏票擬道:“李太后賜你宅第固然是恩寵有加,但這其中怕也有圣上嘉許與安撫。你那道《擬重建奴兒干都司疏》淹了。”
范瀟一片愕然,道:“《擬重建奴兒干都司疏》妥當與否,都應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六科謄錄公示才是。何故又留中不發?”
沈一貫望了她一眼,笑道:“如今留中的奏疏還少么?只是你是頭一回遇到。你奏請重建自宣德九年廢棄的永寧寺,羈縻斡難河至苦夷島之間土蠻各部,立意固然可嘉,但蠻荒苦寒之地,戍守不易,勞民傷財,徒糜軍餉,這與宣德八年鄭和歿后罷撤下西洋是同一道理。兵部堂官的職責是保全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太平無虞,而非開疆拓土!況且朝廷為了寧夏、朝鮮糜餉數百萬以致國庫空虛,你比誰都清楚。”
見范瀟默然不語,沈一貫又道:“播州楊應龍僭飾龍鳳、擅用閹人、起兵謀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那遼東的土蠻間爭斗不過癬疥小疾!邢玠若平定朝鮮之后自當揮師播州,豈有滯留遼東改土歸流之理,更何況遼東土蠻屬建州朝貢最勤,放縱悖逆卻征討恭順,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脊背處漸生的寒意消退著此前的豪情,范瀟頷首良久,忽然直視沈一貫道:“這些理由都不足以奏疏留中,是,因為李成梁,遼東李氏?”
沈一貫一怔,旋即笑道:“你還不算太糊涂,縱然遼東各衛守備松懈,軍校盜賣軍械火器,士卒乏糧面如菜色,甚至李成梁此前為了冒功不惜殺邊民充數,都不足以扳倒遼東李氏。因為,除了李家父子,當下無人勝任鎮守遼東。那道奏疏若見了天日,不識大體的言官多半借機扳倒遼東李氏,而心懷妒忌的則多半會參劾你索賄無厭、挾私報復!”
范瀟一驚,起身拱手道:“索賄?報復?此行遼東兩袖清風,天日可表!”
沈一貫淡然道:“誰都知道遼東之行是肥差,李成梁縱橫遼東二十余載而巋然不動,豈無識人之明?朝中權貴何曾遺漏打點?你前腳進門,后腳李成梁的禮單就到了,不然你前些天吃的參湯從何而來?李成梁第五子李如梅繼任遼東總兵、長孫李世忠授錦衣衛南鎮撫司世襲指揮使,并賜婚南京魏國公徐弘基之女,如此恩典,僅是為了撫恤李如松陣亡么?”
范瀟默然歸座,黯然道:“既然如此,上疏之前岳父大人已閱過原稿,何故卻不告之在先?”
沈一貫微微一笑道:“你的赤誠忠心需為圣上所知,才會得圣上加恩體恤,因為有了體恤,才會淹了你的奏疏,護你周全。凡事有輕重緩急,當按部就班,縱然整頓遼東邊備,也需待平定播州之后。”
范瀟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著難言的心緒,喃喃自語道:“但愿我大明還來得及。”沈一貫當即厲聲喝止:“大明朝千秋萬代,何談‘來得及’三字!”
———————————————————————————————————————
奴兒干都司:管轄范圍西起斡難河(今鄂嫩河)、北至外興安嶺、東抵大海、南接圖們江、東北越海至苦夷(庫頁島,今屬俄羅斯)。其都指揮使司所在地的永寧寺分別于永樂十一年、宣德八年兩度修建,留下《敕建永寧寺記》與《宣德八年重建永寧寺記》兩塊石碑,現藏于俄羅斯海參崴博物館。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