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荷燈

　　疏入，朱翊鈞大怒，趙志皋營救楊鎬不得而郁結成疾。司禮監的朱批發往六科謄錄公示，因原疏中言及張位、沈一貫與楊鎬書信往來朋比為奸一事，令眾給事中深感此時若不諫言罷相，則本朝再無忠臣可言。趙完璧、徐觀瀾等人聯名上疏參劾張位與沈一貫。沈一貫當即謝罪請辭，得朱翊鈞優容，再三挽留。獨張位不服而上疏爭辯：“群言交攻，孤忠可憫。臣心無纖毫愧，惟上矜察。”豈知此舉反激怒朱翊鈞，朱批嚴辭痛駁：“鎬由卿密揭屢薦，故奪哀授任。今乃朋欺隱慝，辱國損威，猶云無愧！”

　　正當群議紛紛之際，身在朝鮮軍前的丁應泰再度參劾楊鎬諸臣欺君辱國的奏疏也適時抵達北京。萬歷二十六年六月，朱翊鈞下旨命刑部尚書蕭大亨主理東征功罪，兵科給事中徐觀瀾趕赴王京漢城會勘，而楊鎬罷職其在朝鮮的軍務也由天津巡撫萬世德前往接任；與此同時，命武英殿大學士張位退出內閣閑住，但保留原官品秩及俸祿。

　　范瀟無心關注意料之中的內閣驟變，同時也刻意回避著張夫人的喪儀進程，只終日走馬燈似地埋首于出京時遺留未決的兵部日常庶務。一個多月的光景，她已下頜削尖、雙目深陷，原本裁剪合身的官袍便服上身無不松松垮垮，變得寬大了些許，閑步庭院游廊之際，無意中竟多出一份衣帶當風的飄逸氣韻。

　　沈淑人對此憂心忡忡，無人時常勸道：“我知道，范小姐已‘欽定’亡故，再也無法以女兒的身份去靈堂服喪舉哀；我也明白，若以吊唁同僚亡妻之禮前去，則無疑是褻瀆亡母，但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作踐自己的身子，好歹想開些，相信終有一日，能夠‘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那時再好好痛哭一場。”

　　范瀟抬起因消瘦而格外明亮的雙眸，勉強一笑道：“昔日阮籍喪母，嘔血數升，令人好生羨慕，我卻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放心，我撐得下去，沒事……”她說著展袖轉身舞了半圈，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腳下一軟，暈死過去了。

　　沈淑人不敢聲張，將范瀟扶上一旁美人榻，又掐人中又撫心口，最后還是灌了一盞濃濃的人參湯，方見她微微蘇醒，才略加放心道：“我已讓溪兒傳信去衙門，就說李大人中了暑氣在家將息幾日。我不是郎中不請脈也瞧得出來，五內郁結，邪火攻心，每夜不是胡話連篇，就是惡夢驚魂。幸虧今兒是暈在家里，要是在外面如何是好？”

　　范瀟強撐著起身，道：“我的身子自己知道，無妨。取筆墨來，我寫個處方調理一下就好，大姐可悄悄讓二門上的聽差贖貼藥進來，別驚動閣老就好。”沈淑人點頭答應，取過盛筆墨的黃花梨托盤，讓范瀟執筆開方，寫畢又喚一名養娘李嫂送出二門。

　　半日，李嫂取藥回來，卻多帶了一封未具落款人的書信給姑爺。沈淑人拿起針線笸里的小金刀仔細拆開，里面的信箋已折成了一個似曾熟悉的方勝。范瀟接過展開，上書八字：“中元夜前海相逢處。”那熟悉的顏體真楷，她心知定是范煜無疑，于是回頭問沈淑人道：“我娘是不是斷七了？”沈淑人眼波一轉，淡淡道：“何止斷七，都近百日了，難為他還考量周全，替你想著目連救母一折。”

　　每年北京的中元夜，在前海、后海、西海、御河與護城河等碧波深處無不燭光璀璨，恍若九天銀河墜落凡間一般，兩岸街市更是百姓云集、游人如織，其繁華熱鬧不亞于元宵與中秋。

　　范瀟命人歇轎于前海南岸等候范煜，往南一箭之地便是皇城的北墻根。夏夜，陣陣的熏風中隱隱夾雜著一墻之隔的西苑中梵樂禪誦的縹緲之聲，時值皇妣孝安皇后陳氏，也就是朱翊鈞嫡母仁圣太后大喪的第三年，此刻宮中的后妃亦在西苑的太液池畔格外隆重地放燈祈福、大做法事。

　　默坐四面帷幕遮擋的昏暗轎內，范瀟只覺得軀殼內空空蕩蕩，似乎聽得見心房沉悶的律動，一種莫名的失落無助令自己幾欲窒息。她閉上雙目不愿去多想，而眼前浮現起的，全是離家前母親哀戚的面容。

　　在父親回鄉前的那十年間，每年的盂蘭盆節母親與游嫂都在自家門前的河池旁焚化錫箔，虔誠祝禱，而她與范煜、游婉孺也乘機出門享受嬉水放燈之樂，那是最無拘無束的兒時光陰。那時她無法理解的，也全然不知愁滋味而無暇理會母親的愁苦，或許，如今她慢慢懂得了，開始用心去體味母親往昔的隱忍與傷痛，那全是為了朱翊鈞平生最痛恨的罪臣張居正以及在抄家流配中殞命的眾多至親族人。

　　魂游天外胡思亂想之際，范瀟忽然聽得轎外有人道：“晚生范煜拜見李大人。”于是掀簾出轎，果見范煜一身素服立于轎前，因在熱孝中唇頷處蓄起密密匝匝的髭髯，人顯得老成穩重了許多。她只負手點頭，道：“你來了就好。”范煜亦在眾人面前謙恭道：“船已備下，李大人請。”說著一指停泊近處的一艘掛了兩串白色燈籠的小舟。

　　溪山亦跟隨登船，待撐篙離岸，才向范煜見禮，道：“大少爺，一向可好。”范煜先是一怔，旋即打量了一番，道：“墨馨，果然是你。好丫頭，人長大了，那天見你，我都認不出了。跟了大小姐出門這幾年，你也算見了世面了。”溪山恬淡一笑，糾正道：“小的蒙李大人賜名溪山，平日順口只喚作溪兒。”

　　范煜微微點頭，嘉許道：“可是取自范寬的《溪山行旅圖》？看來你注定要隨大小姐，不，李大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了！”他說著回身見范瀟已坐定船舷邊，默默望著五色輕紗扎成的精巧荷燈一言不發。

　　“碧筠，你瘦多了。”范煜柔聲輕喚，但濃濃的鼻音中帶著一縷哭腔。范瀟忍不住扭轉頭去不敢直視范煜，咬唇道：“煜官，我好悔恨，那日沒有隨你回去了見娘，哪知再也見不到了！”范煜坐到一旁，輕輕摟過她的肩頭，柔聲道：“哭罷，這里四面環水，把這些年心里的憋屈苦楚都哭出來罷。”

　　范瀟聞言反而平靜似水地轉過身來，凝視范煜道：“煜官，你知道么？能痛痛快快哭一場也是一種福氣。可以嚎啕痛哭的時候，雙眼卻干涸像塞北的無垠沙漠；該在人前歡笑的時候，淚水偏偏如同江南的梅雨不歇。人世間之悲哀不幸莫過于此。”她推開他的臂彎，信手取過一盞淺粉色的荷燈小心翼翼地點燃蕊芯的蠟燭，然后輕輕放置水中，任由荷燈順水漂流，似繁星點點在前海中匯聚成明亮的一片。

　　范煜亦點放一盞素白色的荷燈，閉上雙目為辭世不久的祖母祝禱。“娘親是如何過世的？”范瀟低頭撥弄著水花輕聲問道。

　　范煜躊躇半晌，哽咽道：“親婆是四月十七日未初歿的，也就是你離京當日。上回匆匆一別，我回去即刻稟明你一切安好，親婆還精精神神說等你回家一敘。可不知是誰在親婆跟前嚼舌根，把陳家姑爺續弦的事全抖落出來了。親婆上了歲數，一悲一喜之間當下就不中用了。你離家的這些年來，親婆一直在懊悔與思念中度日，后來把你的真容畫像當做陪嫁給了陳家姑爺，指望他能把你找回來，哪知竟錯選了良人……”

　　她的心似被重重一擊，黯然飲泣道：“我知道，娘親為了我操碎了心。娘親有遺言留給我么？”“有，兩個字。”范煜含淚答道，“丁憂。”

　　“丁憂？”范瀟聽罷遲疑起來。大明以孝治天下，在任文官遭父母喪須棄官家居守制二十七個月，稱為丁憂。當年張居正父喪期間奪情留任，無數忠直清流不惜冒著廷杖致死的危險長跪宮門前抗爭，至今仍是引以為榮的美談。而她，連名正言順地靈前舉哀都沒有資格，何談為范家夫人“丁憂”二字？她尋思著母親臨終若非昏聵，必是斷氣時仍耿耿于懷舅父張居正生前身后的榮辱。

　　一時猜詳不出母親的心意，范瀟將離亂的思緒丟棄一邊，又問范煜道：“你幾時扶柩返鄉？”范煜輕輕嘆息，道：“暫時還不能回去，親婆亡故，阿爹也跟著大病一場，估摸著要等乞骸骨的致仕奏疏批紅了，一起動身回去，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來！”

　　“爹爹，不，范大人當真病得很重么？”她至今不能釋懷父親的恩斷義絕，在悄無聲息中斷了她抽身退步的歸路。范煜將一盞藕荷色的荷燈輕輕放入水中，頷首道：“親婆一走，阿爹整個人就頹廢了，平日里難得踏足的上房，如今偏夜夜獨宿在那里，聽伺候的下人說成夜‘安安’、‘居安’的叫到天亮。”

　　居安，范瀟知道那是張夫人的閨名，她茫然不解于父親對母親這種所思匪夷的情感與舉動。范煜望著順水漂遠的荷燈，透過輕紗制的蓮葉蓮瓣一點光亮忽暗忽明，悠悠道：“聽管事的忠伯說，舅公在日，盡管避嫌壓制，但朝中流言道阿爹攀附裙帶，實無真才實學；舅公歿后，千夫皆指他是張居正余孽，縱然保全了高官厚祿，但終究為士林所輕。阿爹年幼家貧，過繼江陵劉氏，好不容易熬至出人頭地，復姓歸宗，可惜始終受累，一生營營碌碌，未曾施展抱負。”

　　范瀟沉浸在父母間人前敬愛人后怨懟的往昔記憶中，忽聽范煜問道：“這幾年你是如何過來的？”她再度抽離著混沌的思緒，抬頭詫異地望一眼范煜道：“你不是在喪禮上見過她了么？”

　　“誰？”范煜聽出話里有話，尋思片刻又道，“你說沈閣老之女沈淑人？來吊唁的堂客都由紉蘭迎入內堂了，我在靈前叩謝答禮何曾能留意。我正好奇碧筠這幾年的本事越發大了，連閣老家的千金也……”他說著露出一臉少年時的頑皮神色，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著范瀟，彷佛要將她這幾年的奇遇與隱秘窺探得一清二楚。

　　她霎時戚容一僵，緩緩伸手整了整雪白的交領，旋即輕描淡寫道：“我過往的五年，滿北京的茶舍戲樓都在傳唱，難道你不曾聽聞么？”這番戲謔玩笑之語，卻令范煜隱隱聽出了其中的推搪與防范，他驀然覺得眼前的此人除了相貌外，與他記憶中那個親密無間的兒時玩伴已遠非同一個人了。他迫視范瀟道：“碧筠，你真的變了，對我都不信了。我想聽的是真話！”

　　范瀟默然俯身又放了一盞水紅色的荷燈，閉目輕嘆，傷感無限：“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煜官，不是我變了，是我們都長大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天色已晚，該早些靠岸該回去了。”范煜深知勉強無益，亦不再多問，只命艄公劃回岸邊。

　　七月十五日的初更，皇城內外喧囂浮華，微瀾不興的前海水面上流光映星，但絲毫未能驅散各懷心事者的孤獨與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