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西升,半掩半露于薄紗般的云彩間,穿行在龍首山的山間捷徑,撲面而來的松風中隱隱夾雜著令人心驚膽顫的虎狼夜嘯聲,范瀟的旗牌、轎夫及車夫們屏息凝神加緊了趕路的步伐。出山一二里,那班京城出來的仆從何曾遇過這等情形,早已腿腳癱軟而動彈不得。范瀟無奈,只得命人停轎駐馬于岔道旁稍作歇息。
忽然一隊手持火把的騎兵飛馳而至,領頭一人正是從朝鮮趕回奔喪的李如梅。李如梅飛身下馬,屈身轎前行禮道:“家父見李大人久久不回,恐途中意外,已命末將兄弟數人出來尋訪。幸而在此得見大人無恙,請李大人隨末將回府歇息!”范瀟亦在轎中答謝,命李如梅引路扈從返回寧遠伯府。
又行多時,轎外更聲漸作,范瀟心知已近城關,無意中輕撩轎簾向外張望,一瞥之間鐵嶺衛的東門竟半敞開著,夜色中一個人頭探于門外但隨即一晃閃了回去。此時早已過關城落鎖的時辰,她心中大為疑惑,起手猛拍扶手板命轎夫停轎。李如梅亦撥轉馬頭至轎前問詢,只見范瀟一臉冰霜,啟簾朝李如梅道:“月黑風高,城門虛掩,有人鬼鬼祟祟隱于門券之內,只恐多半是作奸犯科之輩,搜!與我仔仔細細徹查一番!”
李如梅得令,當即率手下數十人上前推開城門搜查。一陣人聲嘈雜過后,李如梅竟押著二三十余名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乞丐出來,并抬出十數箱賊贓。溪山從后面的馬車上下來,未至那些人跟前已覺臭味難當,忙掩鼻繞到木箱前驗看,更是瞠目結舌:那木箱中不僅有盔、甲、弓、弦、箭、腰刀等,還有火藥、鳥銃、鐵蒺藜、神機箭、飛火神鴉等火器,最后甚至有一門虎蹲炮剛從城門中推出。李如梅十分為難地解釋道:“是,是鐵嶺衛的軍卒****!”
聽聞這樣的回稟,范瀟幾乎難以置信,更無法繼續氣定神閑地穩坐官轎內。她不顧得那難聞的氣息,邁步上前指著其中一名領頭的老軍,問道:“這就是我大明戍邊的將士!如實招來,既是衛所軍卒何故偷盜衛所軍器?”
那老軍并無半點懼意,反而怒目圓睜,朝著眾星拱月的年少文官啐了一口,道:“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贓官,有銀子給李大帥做法事、放焰口、出大喪,卻沒銀子給弟兄們發餉!從去年秋天到當下,看看誰家不是靠****勉強度日!弟兄不過是想活下命來!既然被拿了,要殺便殺,來個痛快……”李如梅大怒,上前劈頭蓋臉就是一鞭,抽得老軍滾到一邊,半邊臉立即腫了起來,嘴角鮮血直流。
范瀟避閃不及,極其厭惡地瞧著衣擺處的唾跡,阻止道:“住手,把這伙人連同賊贓統統押去廣寧去,請李植好生審問明白!”現任遼東巡撫李植便是張夫人最痛恨的仇人之一,她盛怒之下竟脫口而出當眾直呼其名,但轉念思索片刻,見李如梅正吩咐將人押走,又道:“煩勞子清將軍親自走這趟!想必這偷盜軍器也非頭一遭了!連同鐵嶺衛的守將一起押上!請李軍門別光顧著屯田,也該盤查各衛所的軍貲倉廩了!捎句話給李軍門:正本清源,軍心最是要緊,克扣軍餉須徹查到底!”說罷轉身回轎,抬頭忽見又一彪人馬趕來接應,為首一人是護衛邢玠吊喪的游擊將軍陳寅。
李如梅心中一喜,趕緊引陳寅至轎前,道:“末將即刻進城拿人,現由陳將軍護送李大人回府!”陳寅亦當即在轎外叩拜道:“門生陳寅見過恩師大人!”范瀟略挑轎簾,欣喜道:“是你,一年不見已升了游擊將軍了,很好!起來罷!”這陳寅也是南苑校場入選東征校尉的七人之一。
范瀟未料自己一時的率性晚歸,竟驚動了寧遠伯府的上下諸人。李成梁親自秉燭坐于府門前,見欽差平安歸來又吩咐府中置酒壓驚。范瀟欠身致歉,道:“下官一時貪圖柴河晚渡的美景竟忘了時辰,叨擾之處,還望寧遠公見諒。寧遠公也不必擺席相待了,下官在北京時倒是聽聞遼東的包兒飯風味絕佳。容下官先行回看花樓更衣,稍后尚有要事須與邢督師相商。”她用眼角的余光掃視周圍的人群,卻不見邢玠的蹤影,又道:“邢督師何在?”李成梁正連聲稱是,忙答道:“邢督師連日奔波勞碌,早已在館舍歇息了。”她心中了然不覺暗自冷笑,當下辭別李成梁,攜溪山回看花樓更衣盥洗。
未幾,李成梁已命庖廚制作包兒飯用螺鈿漆盒盛了送來。溪山接過啟蓋一看,卻是十個菜葉兒包的春餅。范瀟舉箸嘗了兩卷便擱在一旁,對溪山笑道:“這包兒飯是眼下宮中時興的遼東番食,以各色精肥肉剁成豆子大小,連同蔥姜蒜末一起拌飯,再用萵苣大葉卷裹而食,吃起來格外別具滋味。寧遠伯府每日山珍海味早就膩了,粽子雖是時令應景但糯米食吃多了反酸,倒不如這鄉土野食來得清新爽口。你也快嘗些,吃完去請陳寅上來回話。”
范瀟說著自顧自歪在藤榻上養神,片刻過后,聽得溪山在耳畔輕語:“陳將軍在門外候見。”她從容起身抖整衣冠回中堂落座,這才命溪山喚陳寅入內晉見。一時見過大禮,她吩咐溪山為陳寅看座,又道:“楊經略同你們一起回來么?”陳寅半坐欠身道:“邢督師說朝鮮軍前不能無主事之人,蔚山的是非對錯由他一例承擔!”范瀟微微點頭道:“聽說蔚山一戰,你也率部參與了?戰況究竟如何?”
陳寅抱拳回稟道:“其實蔚山一戰原不該敗得如此慘烈。去年十二月,邢督師、楊經略和麻大帥商議合攻蔚山,先誘敵出戰大敗倭寇。倭寇悉數逃奔入筑于太和江邊島山上的蔚山倭城據險不出。此城依山而建,修得十分牢固,外城則是壘土成丘,設置了三重木柵。門生率部乘勝追擊,連破兩道木柵。眼見將破第三道木柵,楊經略卻鳴金守兵,門生只得聽命退回……”
范瀟擺首蹙眉,直視陳寅問道:“不是奏報你左足為炮石所傷,才不得已撤兵么?”陳寅哼了一聲,依舊氣憤難平:“恩師難道不知楊經略任官遼東時就與李如梅將軍相熟么?李將軍遠在二十里外,楊經略卻想著讓他獨占首功,故而按兵不動,殆誤戰機!哪知此后寒冬臘月雨雪連綿,江邊洼地泥淖不堪,將士置身冰天雪地,凍死凍傷者無數,雖將日夜發炮的蔚山倭城圍困十日,但我軍始終未能再有所進取。”
范瀟若有所思,又道:“有人奏報蔚山與稷山、青山一樣,你們又與倭寇議和了?果真有此事么?”彷佛光明磊落的俠士被人斥責暗箭傷人一般,陳寅頷首許久,反問道:“難道在恩師與朝臣的心中,我輩將士沖鋒陷陣全成了貪生怕死的懦夫么?議和,不是奉了朝中閣老之命么?”范瀟聞言大怒道:“奉朝中閣老之命?何人所言!”
陳寅瞬時手足失措,單膝跪地道:“楊經略得知倭城中斷糧缺水,又見士卒中倭寇毒彈傷亡慘重、士氣低落,遂派人前往倭城勸降,但加藤清正卻虛以委蛇堅守待援。正月初三,小西行長率部從西生浦趕至增援,初四日島津義弘水軍自釜山來援,楊經略聽聞倭寇大軍云集,慌亂中未及下令撤兵就狼狽先逃,致使諸軍潰散,倭寇乘勢內外夾擊從后掩殺三十里,幸得副將吳惟忠、游擊茅國器斷后,但火炮輜重損失極多,各營折損兵卒不下兩萬。事后聽聞丁主事與楊經略在大帳中爭執,楊經略聲稱議和是奉內閣張、沈兩位閣老的手書行事。”
范瀟抬手示意陳寅起身,又道:“蔚山慘敗,傷亡了兩萬余人,邢督師是何時得知實情的?”陳寅躬身道:“楊經略率部撤回漢城,上報只稱陣亡百人,邢督師起先應是不知的,此后,門生便不得而知了。”
“此事要問便問老夫!”忽然一個滄桑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陳寅一個激靈轉身楞在那里,范瀟亦徐徐站起身來,道:“邢督師如何深夜來此?”邢玠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道:“未經通報擅入欽差行轅,請恕老夫無禮了。”說罷進門撩衣下跪,叩拜天子使臣。
邢玠拜畢起身落座,范瀟一面命陳寅退下,一面亦上前見禮,道:“莫怪陳寅,是下官命他坦陳蔚山實情。”邢玠捋髯冷笑道:“欽差聆訊,身為臣下,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何罪之有?或許這正是當初老夫統兵出征,圣上卻命李大人招募東征校尉的真意罷。”
一如以往在兵部同署共事時的冷嘲熱諷,范瀟早已習以為常,從容歸座質問道:“楊鎬蔚山慘敗,居然冒功請賞,邢督師知是不知?繼而恬不知恥,泄露內閣密計,累及兩位閣老連遭言官參劾,邢督師知是不知?……”
邢玠傲然打斷道:“老夫此來,便決意承擔一應罪責!老夫奉天子詔命,自丁酉援朝以來,屢遇勁敵,諸戰不利,自知遠比不得李少保當年率軍連克平壤、開城二都及將倭寇逐出黃海、平安、京畿、江源、咸境五道的鋒芒銳氣。幸得諸將戮力同心,終得在稷山、青山奮武揚威,不想有人蔑稱僅以沈惟敬手書退敵,實則居心叵測,禍亂軍心!蔚山之戰,謀劃多時,幾乎傾盡海內全力、部署大明、朝鮮兩國精兵良將。原指望全殲倭寇精銳,進逼釜山,豈料天不佑我,功虧一簣。楊鎬棄師敗逃,其后又冒功請賞,固然可恨該殺,但老夫更不愿見那班言官參劾糾葛此事不休,動搖了軍心士氣!”
范瀟霍然起身,朗聲道:“督師深明義理,久歷仕宦二十余載,下官一不如也;督師文韜武略,南征北討功在社稷,下官二不如也;丁酉倭亂,督師臨危受命,攻堅克難,下官三不如也;倭寇焰盛,兵鋒直指漢城,諸將皆謂撤兵避敵為上策,獨督師力排眾議,南下犯險,摽劍登壇,誓師漢江,自始王京人心乃定,此等大智大勇,下官四不如也。下官與督師同署共事半年余,雖無私誼,但素來敬重督師秉持忠義、為國為民之心,可事到如今卻好生糊涂!督師庇護同門,累及座主,是為不義;欺君罔上,欺蒙圣聰,是為不忠,難道要步石星的后塵么?”
邢玠面露愧色青紅不定,長嘆道:“老夫自知鑄成大錯,甘愿聽憑朝廷處置,只求不累及兩位閣老才好。若上蒼垂憐,老夫仍得待罪平倭,誓必澄靖海疆,將倭寇趕回東瀛島礁!方對得起自壬辰年以來兩番援朝平倭而陣亡的數萬英魂!”
頃刻間,范瀟亦為邢玠言辭中的一股浩然正氣所感染,上前一揖道:“我知道,昔日的邢督師終于回來了!但雷霆雨露,具是天恩,又豈是你我臣子所能定奪。下官回京定當上疏力爭,為督師求得彌補前過的機會!”邢玠亦起身還禮,只道“多謝”二字,但言語已比先前溫和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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