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中年陣亡,因正逢戊戌年老父李成梁值犯太歲,故而喪儀一應從簡,陰陽生擇定僅停靈二十一日。出殯當日的清晨,上自遼東巡撫下至各衛所主官,從寧遠伯府門前至催陣堡的沿途已用藍白兩色布匹搭起數十座高大肅穆的祭棚。為出殯開道的是李如松生前的一百名護衛親兵,其后是一百束真人真馬大小的紙扎騎兵。蔚為壯觀的真假衛隊過后,高舉頭頂的是一面面寬大的功名牌,上書“武舉人”、“武進士及第”、“指揮同知”、“都督僉事”、“山西總兵官”、“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東征提督”、“太子太保”、“中軍都督府左都督”、“遼東總兵官”、“少保”、“寧遠伯”等李如松從征以來的一連串顯赫的官階爵位。其后的挽幛挽聯、執事陳設、百耍鼓鐃之列更綿延數里之長。
李世忠幾兄弟手持孝杖、瓦盆、招魂幡諸物立于棺杠前焦慮地向府門張望,遲遲不見摔喪起靈。等待多時,終于有執事者入內稟報道:“五爺回來了,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邢督師吊喪!”話音未落,一名風塵仆仆的中年大漢一面系者麻布孝服的衣帶一面飛奔入內,跨過儀門時未留神腳底而被門檻絆倒,重重摔入院中,但旋即騰身而起,不顧額頭、鼻梁處涌出的鮮血撲向靈柩,撫棺嚎啕痛哭。李如柏、李如楨剛上前將李如梅連拖帶勸拉開,骨立形銷的邢玠也面色凝重邁步入門,奉上奠儀,在靈前焚香獻爵依禮祭拜。須臾禮畢,一聲脆響,瓦片四碎,李世忠手持孝杖率領出殯行列浩浩蕩蕩往催陣堡墓地而去。
范瀟與一眾送殯的文官武將及寧遠伯府的族人親友一直陪同李如松靈柩至催陣堡陰宅方才返回。她尋思著邢玠與李如梅星夜兼程趕回鐵嶺,此時會面勘問蔚山戰況恐非妥當,于是命轎夫調頭向東往龍首山麓的柴河西岸而來。至柴河畔停轎下杠,溪山從后面馬車上下來,上前掀起轎簾,向出轎的范瀟勸諫道:“寧遠伯府的人常言這時節夜間的豺狼虎豹鬧騰厲害,如今天色將晚,大人還是早些回去為妙!”
在夕陽的映照下,閃爍錦鱗浮光的柴河水瀠繞著峰頂佛塔橫云的龍首山蜿蜒北行,幾葉扁舟往來于原野遼闊的兩岸之間,為寧靜如畫的景致勾勒出一派靈動的神韻。
范瀟舒袖一指前方,點頭輕吟道:“柴河水清淺,縈帶蒼山下。夕陽喚無舟,晚渡看車馬。景泰朝首揆陳循因南宮復辟而蒙冤謫戍鐵嶺衛時的詩句果真名不虛傳,我又豈能錯過了這鐵嶺八景之一的柴河晚渡。溪兒,我們只近處閑步待日落便回,諒也無妨。”溪山自幼熟知范瀟的秉性亦不再深勸,只默默相伴。
漫步河畔,不時送爽的清風中夾雜著一絲香甜、一絲清新,彷佛空谷幽蘭,又似海風拂面,是一種淋漓盡致的沁人心脾,令人通體百骸無不舒松暢快。主仆二人對望一眼,滿懷好奇地尋著芬芳前行。而愈往前行,那種空靈絕俗的異香愈是馥郁醉人。
河岸的淺灘旁停著一輛馬車、兩名仆從,立于水邊的則是一名黯然神傷的素服男子,那人在落日余暉中,原本圓潤的側臉略顯出幾分棱角分明,左手持壺斟酒、右手執觴酹河,正是往寧遠伯府吊喪的大商賈梅放鶴。范瀟負手踱步上前,朗聲道:“李少保的喪禮都已完結了,梅大官人何故在此追思憑吊?”
梅放鶴聞聲回首先是一怔,隨即將手中的酒具放在身旁一架朱漆描金食盒上,轉身近前躬身施禮,道:“端陽佳節,柴河晚渡,趁此良辰美景聊表心意,方配得起在下一位仙逝多年的摯友?!?/p>
范瀟一眼瞥見那架食盒蓋上放置著一尊小巧的雙耳三足宣德爐氤氳縈繞,便猜度必是那種奇異芳香的源頭。她亦欠身半禮相還,道:“李某尋香而至,不想連日悲思李少保之殤,竟忘了已是端午時節。莫非今日也是梅大官人至交的忌日?”
梅放鶴頹然擺首道:“非也!既非死忌,也非生忌,只是與屈原大夫同為投水而死罷了。海納百川,相信無論在何處水濱一酹相奠,都能匯聚四海一家?!彼f罷側目注視異香漸弱的宣德爐,從袖中掏出一只嵌八寶的赤金小盒,扭開暗扣從中取出僅剩一枚純白色的蠟塊投入弱焰將息的宣德爐內,又道:“再焚一爐香也該上路回大同了。”
范瀟頃刻了然,嘆道:“龍涎香價勝黃金,白蠟狀的龍涎須經上百年的海水侵潤而成,此物乃是神品,雖宮中也難得一見。梅大官人一擲千金,出手闊綽,想必這位朋友在梅大官人心目中定極具分量的?!泵贩批Q淡然道:“在下長年漂泊海外,機緣巧合下得了這兩塊上好的香料,此等可遇而不可求之天物,豈可為蠅頭小利糟蹋了?!?/p>
范瀟心念一轉,忽然問道:“恕李某冒昧,麻城梅氏世代書香門第,子弟更是人才輩出。梅軍門何以允許族中子孫棄文從商?”梅放鶴聞言殊無愧色,反而昂首傲然道:“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饭唬骸蚯С酥鳎f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范瀟為之一訕,道:“中土尚且‘道不行’,難不成在那蠻荒之地追本逐利亦成了王道教化?”
梅放鶴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道:“李大人久居高位,殊不知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范瀟一片愕然道:“‘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這便是梅大官人的高論?”“不,是李卓吾。”梅放鶴淺笑道,“在下自去年從海外歸來,常在叔公席上聆聽卓吾先生的教誨:‘儒者高談性命,清論玄微,把天下百姓痛癢置之不聞,反以說及理財為濁……’,真乃至世明言?!彼f著又如數家珍道:“榜葛剌的金剛石、金銀琉璃器,錫蘭山的貓兒眼、紅藍寶石,暹羅的象牙、犀角、翠羽,爪哇的珍珠、胡椒,蘇門答剌的回回青、龍涎香、沉香、速香、丁香、降真香、蘇木,麻六甲的珊瑚、玳瑁、片腦、薔薇露、蘇合油、梔子花……”
范瀟冷冷打斷道:“此等奢靡不菲的洋貨,與國計民生毫無裨益,何談理財之功效?”梅放鶴淡然自若道:“通商貿易,自是取長補短,互通有無,以地遠則價高,獲利倍于他途。小民所產之絲綢、瓷器、茶葉輸之東西兩洋,購得珠寶、香料、藥材而歸,販入宮中官府、豪門巨室,所得銀錢再購入土產輸出兩洋,如此反復循環,何談與百姓小民的生計無益?況且如今絕了朝貢,朝野所需的洋貨諸物,無不指望通商貿易?!?/p>
范瀟頗不以為然道:“絕了朝貢?休得胡言亂語!壬辰倭亂以來,琉球、暹羅紛紛上表奏請遣師從征……”梅放鶴當即反駁道:“除了朝鮮、琉球與暹羅,李大人還見哪國的朝貢么?李大人當真以為如今的東西兩洋還是三寶太監下西洋時萬國來朝的光景么?”她素來自信廣記博聞、口若懸河,一時間竟張口結舌無以辯駁。
梅放鶴亦無得意之色,反而輕輕嘆道:“自嘉靖年間佛郎機占了滿剌加,并更名麻六甲,南海石塘以外的蘇祿、呂宋、婆羅、爪哇、蘇門答剌等國何處不見佛郎機、紅毛番等西夷的商船與水師揚帆橫行,就連廣東香山的蠔鏡也為佛郎機盤踞多年。恕在下冒犯直言,李大人終日坐鎮京師,究竟是夜郎自大還是井底之蛙!”
一陣羞惱的怒色映紅了白皙的臉龐,范瀟立定原地閉目調勻吐納,問道:“梅大官人是李卓吾的弟子?這也是李卓吾的高論?”梅放鶴深施一揖,答道:“在下的蒙師是涇陽先生顧憲成。今日犯言,全是漂泊海外多年的一點親身感悟而已。”
“一點感悟?”范瀟按捺下心中的不懌,調侃道,“梅大官人,運籌利祿之場,匯通三江四海,隱有陶朱、子貢之雄心壯志,如何名諱卻似取自林和靖的梅妻鶴子之意,全然一派清幽隱逸的與世無爭之感!”
梅放鶴聽罷俯身斟酒,然后端至水邊再酹一觴,輕聲唱道:“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有離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己平?!边@一曲《相思令》唱得不似一般的柔情婉轉,而是滄桑中帶有一份凄楚,令聽者無不為之惻然動容。
范瀟驚訝于梅放鶴唱到動情深處時的一派失意落寞,邁步上前問道:“恕李某唐突,今日受饗的朋友,想必是梅大官人心儀的一位清麗脫俗的佳人?”梅放鶴轉身放下酒杯,愴然道:“和靖先生填詞之先,也未必想著梅妻鶴子了此一生罷。我心儀的女子,可惜始終無緣謀面。清麗,或許應是罷;脫俗,卻絕非虛言,她的心氣、才情遠勝于須眉男子?!畲笕耍斦媸切煳拈L的弟子么?”
他說著目不轉睛地直視范瀟,范瀟側首避開一如寧遠伯府初見時的迫人目光,道:“難道梅大官人認為李某刻意與寧遠公攀親認故么?……令梅大官人心儀的女子,既然素未謀面,又如何得知才華橫溢?”
梅放鶴望著半落天際的夕陽,悠悠道:“她是徐先生的關門女弟子,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自然知書守禮,豈能輕易與外姓男子會面。我與她筆談神交,僅為詩文書畫而已,或許以她的心高氣傲,亦從未將我放在心頭眉間。我只知五年前她被逼投水,五年后連神主也出閣了。清明、冬至,連同她的忌日自是與我無關,而我只能‘發乎情,止乎禮’,在聞知噩耗過后,改字‘放鶴’,假借投水先賢的端陽節,胡亂焚香酹觴,聊表寸心而已?!?/p>
范瀟與溪山面面相覷,范瀟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難得梅兄也是一性情中人!敢為梅兄以前名諱的上下是?”梅放鶴黯然頷首道:“過去的名字已隨流水而逝,如今之梅放鶴只是梅放鶴!”說罷朝范瀟一揖告辭,親自收拾香爐、殘酒,然后命仆從將食盒抬上馬車而去。
天色漸暗,一片混沌與迷離沉浮于心潮迭起間,范瀟望著揚鞭飛馳的馬車喃喃自語道:“我與麻城梅氏有過淵源么?”溪山亦蹙眉躊躇道:“這些年出門在外,既未去過湖廣,又不曾上山西,他若不是麻城的梅氏,溪兒倒猜出七八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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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葛剌:印度;錫蘭山:斯里蘭卡;爪哇、蘇門答剌:今屬印度尼西亞;滿剌加(麻六甲):馬來西亞的馬六甲州;蘇祿、呂宋:今屬菲律賓;婆羅:文萊;琉球:日本的沖繩縣;暹羅:泰國;佛郎機:泛指葡萄牙與西班牙;紅毛番:荷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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