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化龍應聲贊同道:“李大人所言極是。寧遠公鎮守遼東二十余年,師出必捷,威振絕域,但以夷制夷、養夷為患無疑是一大敗筆。寧遠公縱然心存虧欠,李如柏又納了佟努爾哈赤的侄女為妾,也不該坐視建州女真在女真各部中攻城略地,一方獨大。雖然佟努爾哈赤在遼東土蠻各部中納貢最是殷勤,但我觀其志決不在小,況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年我在四川巡按御史任上,曾以松潘戰事吃驚為由,奏請寬免楊應龍罪行,豈料竟使他坐大謀反,如今思來悔之晚矣!而李少保之死,也是養夷成患必遭反噬的明證……”
李如松輕騎出塞遇韃靼重兵突襲而力戰陣亡的塘報,范瀟已不知反復閱覽了多少回,此時聽聞李化龍之言似乎另有內情,不覺暗自驚心道:“于田兄的意思,李少保不是意外陣亡?并非突遇韃靼諸部游獵會飲?”
李化龍靜默片刻,又道:“寧遠公父子經略遼東以來,偏愛遼東土蠻雄壯魁梧,因其矯捷剽悍遠勝漢人,常以雙糧厚賞招養夷人,為之征戰前驅。而寧遠公父子平日最親信的一名蒙古親兵,賜漢名李平胡,聽說就是他將李少保出塞的途徑、時日暗中知會給韃靼諸部,否則以李少保之機謹又如何會輕敵中伏?”
聽聞與奏報截然不同的死因,范瀟思慮片刻冷笑道:“那奏報卻稱是意外,原來是為了掩飾己過,若如實奏報,豈不自己打嘴!如今邊帥瞞報謊奏,越發有濫觴之患了……方才我聞寧遠公提及‘野山參’三字,佟努爾哈赤與布揚古為何都驟然變色?”
李化龍又再次環顧四周,輕聲道:“李大人果然洞察細微,這正是要害所在!女真人漁獵為生,每以人參、貂皮、東珠等換取漢人糧食、布帛、鐵器諸物,貂皮、東珠皆可久儲,唯獨人參,女真人不識制參技藝,所販者都是當季采集的水參,一時半月若售賣不出,便腐爛無用不能入藥。久聞大人精通岐黃之術,想必在關內見過的也多半是經過蒸、曬的白參、紅參,而此技藝只為漢人、朝鮮人所有。我任遼東巡撫時,曾力奏效宣、大那邊,與韃靼開馬市、與女真開木市,既便于民生,也有利可圖,土蠻有市則有生路,必不行掠劫。只可惜我染病未及推行,新任巡撫李植已執意閉市屯田,但墾土必涉邊界,只恐又與土蠻相爭。寧遠公雖致仕多年但聲威尚在,平日里軍貲、馬價、鹽課、市賞隨意侵吞;如今官府閉市,全遼商民之利,盡籠入寧遠伯府,非經寧府貨物不得出入邊塞。”
范瀟聽罷不動聲色,沉思良久仍不置可否,起身告辭道:“今日有勞于田兄賜教。于田兄貴體初愈,做客寧府仍應以調理為主,萬不可操之過急,憂思謝公之東山,只恐病情反復。”李化龍一怔,一時竟猜不透這位天子使臣的心思。
寧遠伯府的看花樓彼時已騰挪干凈,范瀟入住樓中歇息,冷眼旁觀于地處邊遠小城的寧遠伯府中一水新制的日常陳設、帳褥簾幔,其精雅時興絲毫不遜于北京貴胄之家;侍婢雖孝服在身,但鬢發間的些微銀飾、衣帶上殘存的余香,依稀可見往日的窮奢極麗。范瀟看罷揮手命寧遠伯府的侍婢悉數退出看花樓,只留下自己帶來的溪山伺候。
暮春初夏的夜晚涼爽宜人,但看花樓外燈火通明,靈前舉哀此起彼伏,四下彌漫著香燭煙火的氣息,僧道頌懺引咒、開方破獄、伏章申表無不依制而行,聽似好不熱鬧。范瀟獨自斜倚著描金拔步床的圍欄,閉目沉思著日間李成梁、李化龍、努爾哈赤諸人的言談舉止竟難以成眠,天尚未大亮便起身梳洗,用過茶點下樓往李如松靈前祭奠,未至靈前,已遙遙望見靈柩旁一白發老者半臥圈椅內,漠然將冥紙一張一張仔細地投入火中燒化。此時的李成梁已不見了日間筵席中刻意逢迎的世故,也失去了用火銃震懾女真內斗的霸氣,只純粹是一位悲痛欲絕、哀傷過度的喪子老父。
范瀟制止了守靈仆從的通稟,輕聲緩步至靈柩前燒紙供茶,但還是驚動了李成梁。范瀟忙上前阻止了執意起身的李成梁,勸道:“寧遠公,節哀順變!還是多多保重身子為是。”說罷,又環顧寧遠伯府的家仆,道:“還不送寧遠公回去歇息!”
李成梁卻強打精神命人給范瀟搬來一把圈椅,哀傷道:“老朽只想多陪如松一會兒,世忠與他幾個叔叔連日苫席守靈都已疲憊不堪,故而叫他們回去歇息片刻,免得日里待客虧了禮數。李大人,坐!”說罷回頭又吩咐家仆道:“去請佟都督與梅大官人來。”
范瀟點頭告坐,待得坐定卻見李成梁從袖中取出一卷翰墨文字道:“這是世忠孩兒連日趕寫的《祭父文》,武蔭之后文辭難登大雅之堂,李大人文采風流,又是如松的同門師弟,還請代為潤色。”李成梁說話間已有家仆將一張盛放筆墨的案幾抬了過來,范瀟接過祭文,卻是一篇對仗頗為工整、通篇極盡溢美的四六駢文,一瞥之下,其辭藻華麗、平仄鏗鏘便知必有學究宿儒為之修飾或捉刀。
范瀟心中乖覺,瞧出李成梁的巴結攀附之意,信手放下祭文起身提筆寫道:“提兵星夜到江干,為說三韓國未安。明主日懸旌節報,微臣夜釋酒杯歡。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談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憶跨征鞍。”寫畢遞予李成梁后,又在靈柩前焚香再拜,朗聲道:“李少保為人豪爽不羈、文武雙全。哱拜叛寧夏,李少保臨危受命,水淹寧夏城,生擒哱承恩,功高賀蘭山;倭寇亂朝鮮,李少保揮師東進,復平壤、克開城、戰碧蹄,燒龍山,斬殺倭寇大將數十員,挫折日本之吞象蛇心,此等功業又豈是堆砌辭藻所能稱頌,倒是李少保生前的詩句,最為文采飛揚、情真意切!”
李成梁手捧兒子生前的題詩反復吟誦,不覺悲重中來,突然撲通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道:“請李大人替老朽做主,必剿滅遼東韃靼為犬子報仇!”范瀟正不知如何上前攙扶勸解,側目余光卻瞥見昨日被李成梁趕出寧遠伯府的努爾哈赤與宣大總督府的梅放鶴在仆從的引導朝靈前而來。她心下暗嘆李化龍所言非虛,努爾哈赤與李成梁的關系果然非同尋常。李成梁聽聞身后腳步聲,也自行起身歸座了。
待兩人靈前祭奠完畢,李成梁向范瀟引薦努爾哈赤,道:“這位是北京來的欽差李大人,這是建州都督佟努爾哈赤。”努爾哈赤聽聞“佟”字時露出一絲不虞之色,但旋即面色如常行大禮參拜,道:“昨日攪擾李大人興致,請恕末將不知之罪。”
梅放鶴亦上前見禮畢,李成梁命人搬來兩把交椅,命兩人在靈前坐定,說道:“佟都督有意興建州之兵征討韃靼,為犬子報仇,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昨日李化龍的提點頃刻間已變作亟需解決的難題,范瀟一驚,隨即笑道:“佟都督舊年請命援朝,如今又請出兵蒙古,不知糧餉軍資何處供給?”努爾哈赤起身抱拳道:“女真牛錄,入則為民,出則為兵,軍餉無需朝廷供給,末將只為報答寧遠公的知遇之恩。若得朝廷火器相助,必能早日將仇人首級獻于李少保靈前!”
范瀟沉思片刻,躊躇道:“如今京中神機營與兵仗局的火器老舊,恐不堪以用。”李成梁呵呵一笑,指著一旁的梅放鶴道:“梅大官人曾游歷東西洋諸島國,學得諸般夷語,與蠔鏡的佛郎機人也廣有交情。李大人若用為采辦,必成大事,功在社稷。”梅放鶴微微一笑,抱拳致意道:“在下一介草民,出海討些衣食道路,與夷商略有生意往來罷了。”
萬事俱全,只欠東風,李成梁決意為子報仇早已有備而來。范瀟安撫道:“朝廷必不會辜負忠臣烈士,但寧遠公致仕多年,如今寧遠伯府乃是私宅,用兵方略須由新任遼東巡撫上奏為宜,恕下官不便在此聽聞!”
李成梁怒目通紅,彷佛隨時都會逞廉頗、馬援之勇上陣一搏。范瀟刻意岔開話題,又問梅放鶴道:“如今大同、宣府的貢市可好?”梅放鶴欠身答道:“叔公常言道有忠順夫人主政歸化城,朝廷但可高枕無憂。”
范瀟微微一笑,問道:“梅軍門口中的忠順夫人,可是韃靼義順王的鐘金哈屯三娘子?”李成梁亦感慨道:“正是。三娘子雖非漢女,但其為大明朝廷守邊保塞的功績卻不下于明妃和塞。世間番邦女子都似三娘子這般識大體、顧大局,大概四夷皆可太平了。可惜,遼東卻沒有如此省心懂事的女子!”說罷白了努爾哈赤一眼,起身悻悻而去。
李成梁仍在惱怒建州與葉赫為東哥悔婚在寧遠伯府大打出手一事,范瀟心中了然遂順水推舟隨之起身離去。而較之“紅顏禍水”的東哥,她對大明朝野贊不絕口的三娘子則是一種不知是敬意還是悲憫的情懷油然而生。
和千年前的王昭君共居一地的三娘子,曾幾何時也是蒙古草原上的一枝花,與年貌相當的表兄把漢那吉兩情相悅,卻被外祖父俺答強占為妻。飽讀詩書的范瀟自然難以理解塞外異族的無視倫常,也無法了解三娘子是如何順從了宿命,與俺答恩愛情深,但卻深知此事直接導致了把漢那吉的叩關降明,并最終促成了隆慶四年的俺答貢封,一舉解除了困擾大明多年的北部邊患。
俺答歸順成了義順王,三娘子也封了忠順夫人,漢人言談文武雙全、才智過人的三娘子往往隱去了這段不堪污穢,只賦詩稱頌她輔佐三代義順王平息邊境戰亂、力主與大明通貢互市的深明大義,連徐渭的《邊詞》也贊道:“漢軍爭看繡裲襠,十萬彎弧一女郎。喚起木蘭親與較,看他用箭是誰長?”
在兵部的眾多有關三娘子的存檔卷宗中,她印象最深的,并非三娘子堪比王昭君、花木蘭的巾幗豪情,而是萬歷九年俺答病逝,長子黃臺吉繼位,依蒙古舊俗妻后母,但正值盛年的三娘子已久慕中原王化,欲從漢俗為俺答守節,不愿再嫁年老好色的舅父而親率萬余部眾出走。
一向崇尚女子貞節的大明朝廷深知三娘子的去留決定著韃靼的向背,于是遣鄭洛為使勸三娘子從胡俗,道:“夫人歸嫁義順王,仍冊封一品誥命;若不愿順從,夫人便只是塞上一個牧馬放羊的尋常婦人而已,不會再得到大明朝廷的任何賞賜!”三娘子權衡利弊終于同意返回與黃臺吉合帳。四年后黃臺吉過世,朝廷以同樣的理由說服三娘子與黃臺吉長子扯力克成婚。
范瀟不得而知如今美人遲暮的三娘子,午夜夢回時分,頭戴八寶冠,身穿百鳳云衣、紅骨朵云裙等漢妝枯坐帳中,手捧冊封誥命、翟冠霞帔、金珠真玩,是否思量過這一世為了情郎、為了丈夫、為了愛子、為了富貴權勢、為了邊塞部族、為了大明社稷,但可曾有一日為自己而活過?可曾真真正正開懷展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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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真牛錄:滿洲八旗的前身。女真人出兵或打獵時,每人出一支箭,十人為一牛錄(意為大箭),其中有一首領,叫牛錄額真(意為佐領)。萬歷二十九年努爾哈赤方以牛錄制為基礎創制四旗,至萬歷四十三年才擴充成八旗。
蠔鏡:今澳門特別行政區;歸化城: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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