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間,六十年代也要如流水般靜靜流淌過去了。
經(jīng)過那個衛(wèi)星年代,人們的嘴是痛快了,膨脹浮夸欲得到空前釋放,但自家肚子卻遭了殃,身子骨也垮了。人們都窮怕了,也餓怕了,拼命種地產(chǎn)糧,下勁做工生產(chǎn)。開始做起了正事,日子轉(zhuǎn)而又好了些,能吃上飯,能有衣穿,同時人們也開始認識到,農(nóng)民還是應(yīng)該本分下地,工人還是應(yīng)該本分上工,切乎實際地生產(chǎn)才是硬道理,這是人的最起碼的首要需求,關(guān)乎生存與延續(xù)。
這年吳向北十四歲,陳二標(biāo)十五歲,在集上念中學(xué)。
又是先從吳村吳大娘口中傳出來的消息:吳村的支書秦躍進——即先前的秦占魁,如今又要改名了。
這回秦躍進又改回了原名——秦占魁了。
這個消息一經(jīng)傳出,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吳村上下所有人的神經(jīng)也隨之再度繃緊,不知這回又是什么運動或是指示下來了。支書改名這一個人行為似乎成了吳村有啥大動向的風(fēng)向標(biāo),比天氣預(yù)報還要準(zhǔn)確。
果然,又有革命大潮襲來。如果說上回是跟鋼鐵較上勁了,這回就是跟人較上勁了。批斗與被批斗成了家常便飯,成了每個人都必須加入進來必須跟進的事情,你可以不吃飯,但你不可以不參加批斗或是被批,原本你是先進可以批旁人的,如若后進就能淪為被批者,你這是對革命的公然抵觸,不批不行。
秦占魁之所以恢復(fù)原本顯得有些匪氣的原名,是因為他這回代表了吳村武斗的一派,主張槍桿子棍棒理論,思前想后還是原名更為氣勢,更為唬得住人。
這次革命的初期,對“敵人”的專治與懲戒是近乎于滅絕人情與人性的,一絲半點不見含糊。秦占魁正是這里邊弄潮兒的代表性人物,畢竟是老革命了,哪回他也沒掉隊,總要走在所有人的頭里,起到干部表率作用。
在吳村,向三因為舊時候給達官貴人們唱過戲,掙了封建權(quán)貴階級的錢,老了老了卻成了挨批的對象。
在這個特殊的火紅的年月里,任何陳年舊事都能揪出來給人扣戴上高帽,任何污點之人甚至清白之人都可能被無情地揪出來批斗,趕出去游街示眾,總之務(wù)必深挖出每個人身上所有大大小小的罪孽,捕風(fēng)捉影的罪孽也成,反正容不得半點沙子在眼里。似乎稍有那么點兒絲毫缺陷或者歹事歹念的人就不是了中國人了,就應(yīng)該像是對待萬惡敵人一樣被打倒,被革命,被貼上標(biāo)簽,最好是人人不食人間煙火,人人不染塵世污垢,完人為上——這才是干凈的中國,這才是干凈的中國人!
鄉(xiāng)下地方的武斗不比城里的“文明”,尤其是偏遠蒙昧地方,打人都是下了狠手,甚至是下了殺心的,打得越狠,證明你對待敵人的立場越是堅定,革命也就越是積極,棍子、扁擔(dān)、攮子……雨點般往人身上落,積極到都不怕出了人命,此時的人命并不關(guān)天,不是那么回事。結(jié)果向三被打殘了一條腿,一條有封建殘余的人的腿又算什么呢,殘了就殘了吧,自此被人喚作“三瘸子”。后來為了少吃點苦頭,向三開始組織人手,開始排演僵板的革命樣板戲,以示悔改之意。同樣是做藝,舊時給官老爺們唱,不行,那是封建,而現(xiàn)如今把村里這些爺們服侍樂了,倒也果然少了幾頓打。
關(guān)于向三的那條瘸腿的由來,那是在一天下午,此時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已然奔騰沖刷了吳家集半個多月,席卷起陣陣波瀾與壯闊,聲勢傲人。向三一時興起,獨一個沖著一片掛了果的苞米地拉嗓子,聲音還是有了幾分洪鐘之音,嘹亮透徹,直飄入苞米地深處,隱在枝葉的沙沙聲中。
向三他也沒留神到村里幾個出了名氣的武斗分子正拉著呱滴溜溜往這邊勾肩搭背擠擠搡搡過來。
“那小子吃了熊心了還是吞了豹膽了,竟然不接受教育,還敢還手,這回準(zhǔn)叫他躺上兩天消停消停了!”
“俺胳膊破了皮,滲出血來了——不行,明天還得去,再給他添上兩天!”
“沒錯,那小子就是該的!”
“骨頭硬,不打不行的種!”
“……”
“喲——那不是向三向班主么,都什么時候了,還得空練嗓子哩,走,哥幾個過去好好教育教育他,咋樣?”
“好哇——正愁著有氣沒處撒哩!”
向三收了運氣,一張嘴僵僵的合上了,他嚇了一跳,這幾個人可是村里出了名的武斗積極分子,又有秦支書給撐腰,簡直拿革命作了為非作歹的幌子,落他們手里非殘即傷。忙不迭閉口,展露出笑容,卑躬屈膝迎到面前,說:“大家伙忙哪?”
“不忙,沒你向三忙。”
“哪里的話,誰不曉得諸位兄弟響應(yīng)中央號召,是咱吳村的先進哩。”
“少給俺們油嘴滑舌,說,你干嘛呢?”
“這不,嗓子眼癢癢,胡亂吼他兩嗓子。”
“俺看老東西你是皮肉癢癢了,舊社會沒唱夠,都新社會了還唱,狗改不了吃屎的東西,哥幾個給他治治。”
“好嘞,保管手到病除。”
“各位,各位,有話好說……”
向三在心里猶豫了很久,是跑還是不跑。跑吧落個后進不配合革命,不跑吧還不知被打成啥模樣,最后決定還是跑吧,管那許多。然而跑也是白跑,老胳膊老腿的怎跑得脫這幾個年輕后生,很快就被團團堵住了去路。
“哥幾個,逮住嘍,別給這老兒再跑脫了!”
“眾位兄弟,都是一個村里的人,俺這把老骨頭了,就別……”
幾個人哪里肯聽,回答他的是每個人的拳頭腿腳都已落上身來。這幾人圍了一個圈,向三唯有斜躺在地上,拿胳膊護住了腦袋,蜷縮了雙腿護住襠部,任他們?nèi)ヌ叽颍瑴喩砩舷聸]一處不在揪著心地疼,左右翻滾。
“哥幾個起開了,瞧俺的。”
打了足足幾分鐘過后,其中一個叫開了,撿起一條胳膊粗細的樹枝,掄圓了在向三腿彎子上狠狠就是一下。只聽咯哧一聲,樹枝折了兩截,緊接著向三嚎出聲來:“俺的娘呀……”這聲慘呼也飄散進了苞米地深處。
“哥幾個,老東西八成腿也是折了,就教育到這兒吧。”
“行了,行了,也年紀一把了,哥幾個走了,教育也該到了。”
幾個人得勝似的緩緩走遠了,又拉起呱來。
向三不斷呻喚著,慢慢挪了一下地方,在地上是爬不起了。心里琢磨著這到底是革的哪門子命,自己老老實實的一個人,一不犯法二不作孽的,就這么給慘痛教育了一回,這條腿看來是難保了。
正犯愁怎么回村里,吳純耕老遠地走過來,扶他坐起:
“向老爹,這是咋咧?”
“也沒弄啥哩,給幾個后生教育了。”
吳純耕當(dāng)即心知肚明,沒再多問,說:
“俺送你回去,還走得動道不?”
向三摸著劇烈疼痛的腿,搖搖頭:
“奶奶的,八成是折了,老啦,老啦,不經(jīng)打嘍……”
“俺背你,這些人咋下得去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阿福,莫作聲,留神牽累了你啊。”
“怕啥,您也曉得的,俺已經(jīng)是流氓了,又是地主少爺,俺媳婦是妓女,俺爹是老地主,俺娃向北是待教育的子女,也就二標(biāo)沒受沖擊。”
“那也別因為俺的緣故加重了阿福你的罪名。”
“屁個罪名,您有罪么,俺有罪么?”
“哎——莫作聲,莫作聲,還是回吧。”
“也不曉得是咋了,放著安穩(wěn)日子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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